若换了谢隐,必然不会把人教成这么个执拗的死心眼。
想到这处,谢隐心下忽然松快了许多,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道:“那便就读这页……”
说到一半,谢隐的话哽在喉头。
初盈咬着唇,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这话本,讲的乃是一段风月情浓。一位世家贵族公子与寄人篱下的表妹相恋,却被父母所不容,于是二人只得白日在旁人面前保持距离,扮着兄妹情深;夜晚则表哥逾墙相会,情酣偷欢。
当时,初盈只是随手一翻,正翻到表哥外出求学,表妹月下垂泪,思念兄长那一段,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心虚,立刻合了书页,却又鬼使神差地买了下来。谁知后半本是这么个走向!
私相授受也就罢了。在这书中,表哥表妹互通心意后,颇多风月云雨描写……对于闺阁小姐来说,已经出格至极。
她偷眼瞧了瞧谢隐的手,还好还好,他捏着的页数连到封面,也没多么厚实,只是话本的前半段而已!应该……应该没什么……吧?
一室之中,唯有沉默。
谢隐若有所思地看向初盈,伸手指向其中一个段落,语气微妙:
“你也希望被这么称呼吗?”
谢隐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忽然笑了出来,捏着书页在初盈面前晃来晃去,像是恶劣的捉弄。
他复述着话本里的内容,仿佛全然没有发觉其中的暧昧。
“……兄长的,‘好妹妹’?”
初盈的脸颊红了个透。
她一边语无伦次地辩解“这只是随手买的,我是无心的”、“兄长别看,都是不成体统的胡言乱语”,一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谢隐起初确实存了戏弄的心思,但到后来,反而觉得好笑:
不过是看个表哥表妹的话本子,至于这么羞愧万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心虚,对谢陵有什么歪心思呢。
他长在东桓军营,什么粗俗荤话没听过,早就面不改色,这么个行笔隐晦、遮遮掩掩的话本儿,谢隐压根就没放在眼里。
到最后,他总算高抬贵手放过了初盈,但是又坏心眼地捏着书页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活脱脱是在钓鱼:
“叫声好哥哥,我就还给你。”
初盈的脸颊已经烫得快冒烟,又急又气,恨恨地横来一眼,眼尾都染上来薄红。这一睇,似怒似嗔似怨,还隐隐含了些女儿家的委屈。眼波流转之间,谢隐不禁怔在原地。
昔年慕容赫寻人教授他大梁诗书,不过是按部就班。谢隐自己又一心复仇,对什么春情冶艳的诗篇不甚了解,以至于现在搜肠刮肚,只能想出一个词语来形容此时此景,眼前人的此番情态。
娇艳。
她生得清丽,五官秀气,菱唇与琼鼻精致又小巧,一双杏核儿眼总是微微低垂,被长长的睫羽掩盖;又因平时衣着素净,便是一股弱柳扶风的清丽。
然而此时,初盈双颊生了红晕,又气得直咬唇,像是着了最最艳丽的胭脂,与往日循规蹈矩的模样反差极大,尤其杏目横波之时,真真活色生香,才像是短暂地挣脱了枷锁,真正活过来了。
原来抛去一板一眼的守礼外表,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情绪。
原来她流露出真实情绪的模样,如此……动人。
在谢隐发怔之时,初盈已经憋着气,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他要听的称呼。
谢隐回过神来,忍住唇角的弧度,依旧矜傲道:“不算。太小声了,我没听见。”
初盈一双杏眸顿时睁大了,万万没想到兄长居然会耍赖!她简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磕磕绊绊地质问:
“可是我明明已经叫出来了!即使你没听清,可是君子求诸己,不以冥冥堕行,自该言出必践!……快还给我!”
说着,初盈就想伸手去抢。
谢隐头一回拿住她的把柄,正新鲜着,还没玩够,怎么可能让她轻易得逞?干脆利落地从靠椅另一侧翻身而下了,仗着自己身量高,扬手一挥,初盈便连书页的边儿都碰不到了。
从前,哪怕初盈万事不开口,谢陵也总能从她的眼神和小动作中读懂她想要什么,然后温温柔柔地捧到她眼前,收获初盈依恋的目光。初盈越长大,越依赖堂兄、也只肯依赖堂兄,哪里同别人多说过一句话?哪里受过这样的戏弄?!
初盈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委屈,眼眶一红,又不肯在谢隐面前落泪,只能恨声道:
“谢知还!”
谢隐的身形却忽然一顿,仿佛被叫破了什么陈年旧梦。
就在这一刻,初盈抓住空隙,劈手夺过了话本,然后后退好几步,警惕地盯着谢隐。
然而,谢隐并没有再捉弄她了。
“谢知还”这三个字,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了,久到他以为,这个名字已经湮灭在了尘埃里。
谢陵的名字,源自“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原意为时移世易,人事易变。谢承安又为谢陵取字“引舟”,意为即使百川沸腾,山冢崒崩,也要引舟而渡,扶社稷江山于危倾。
谢陵……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字,沿用了他的吗?
他怔神的片刻,初盈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个名字的来由——这是谢陵从幼弟身上袭来的表字。而幼弟亡故的真相……
初盈心中一痛,顿时什么怨怒都无影无踪,只望着谢隐顿住的身形,轻声道:“兄长……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该唤这个名字……”
她正自责不该叫破兄长的伤心事,却忽然听到了一声轻笑。
“无妨。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在大梁,亲近之人才能唤字,你我兄妹,有何不可?”
谢隐微微偏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缓缓道:
“你说是么?好、妹、妹。”
那正是话本里表哥逾墙与表妹相会之时,情浓之际的叫法。
初盈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个透。
*
谢隐神色自若地走出归雪苑时,只听墙外传来一声闷笑。
他凉凉地瞥过一眼:“怎么,听墙角?”
连绰从暗处走出来,笑道:“属下怎敢惊扰公子兄妹叙旧?只得在外候着了。”
谢隐神色未动。
连绰自己倒愣了:他说“兄妹叙旧”,只是随口打趣而已!在连绰眼里,从没当真将谢隐视作谢家人——开玩笑,公子小时候可差点被谢家害死!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谢隐淡淡道:“就算没有谢陵的身份,我依旧是谢氏二公子,照样是她兄长。兄长归来后看望妹妹,有什么问题吗?谢陵可以,我就不可以?”
连绰张口结舌,仿佛见了鬼。
谢隐瞥了他一眼,忽然哼笑道:“行了,瞧你吓得。你难道没打听过谢陵的旧事么?这位谢大小姐小时候养在独坐轩,是谢陵一手教导的。我若回来后对她不闻不问,才令人生疑吧。”
他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您有分寸就好。幸亏这位谢大小姐只是陵公子的妹妹,兄妹情深还好扮些。若是他老婆……”
谢隐狠狠剜了他一眼:
“就算谢陵有老婆,我也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