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几个月,天启帝也暴毙了。太子、皇帝接连薨逝,心有余悸的百官只得匆忙将杨湛架上帝位,连他那个异族正妃都顾不上铲除。
结果……结果就如现在所见。杨湛从未接受过储君的教育,少年时期又在姑藏部谨小慎微地当质子,本是天潢贵胄,活活养出一副柔弱性子,被慕容迦叶拿捏得死死的。
李缘也正是因此,对于杨湛的孝悌德行感慨不已,又深恨慕容皇后牝鸡司晨。在他眼里,只要没了慕容皇后辖制,崇文帝与如今的太子杨恒定能大展拳脚。
“启禀陛下、娘娘,关于薄氏身份,臣已经查到。”
大理寺卿宋景时越众而出,同时呈上来的,还有一个古朴无华的匣子,匣子上刻有精致的雄隼图纹,翠绿松石雕刻而成的隼目幽冷。
那是南姑藏部的图腾。
薄盛文的姑藏身份一被揭露,情势顿时翻转,慕容皇后立刻反指姑藏部狼子野心,早早安插暗子过来,意欲挑拨离间,用心险恶,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而谢长公子似乎对此等说法极不赞同,当场便与宋景时辩了起来,二人争执不休。李缘神色一凛,刚想出列,便被人拽住衣袖。
太子杨恒死死拉住师长,使了个眼色之后,自己出列而拜。
杨恒不卑不亢地调停了几句后,崇文帝只能道薄氏既死,姑藏已灭,此事也就揭过了。
朝臣散去之际,有始终忠于皇室的老臣相视一眼,相对摇头。
他们原以为薄氏是皇后的爪牙,谁知竟是姑藏部遗民,还与慕容氏暗有仇怨。薄氏被除,谁人得利,竟然难算了。
这局棋,终究是慕容皇后赢了。
而高洁固执的谢氏长公子,孤零零地站在宣政殿外,无一人敢上前与之攀谈,哪怕他昨夜刚将大梁的一块腐肉剔骨拔除。
小人萧敷艾荣,君子兰摧玉折。
望见此景,李缘不禁落下一声叹息。然而,就在这一刻,一个绯红金袍身影随之上前,并肩立在谢氏公子的身旁。
——正是杨恒。
谢隐余光瞥见一片绯红衣角,终于微笑着转过身来。
“臣谢陵,见过太子殿下。”
*
坊间传闻,谢长公子设局擒拿了慕容皇后的心腹薄氏,谁知一击未中,被慕容皇后反将一军,世人原本都以为谢氏要完了。
未曾想,今时不同往日,太子年方十八,心有丘壑,视谢陵为纯臣,对其青眼有加。见状,便在慕容皇后面前周旋,才让慕容皇后松了口,将谢陵的官职不降反升,擢为了门下省纳言,掌谏议、审查政令及封驳诸事。
论品阶,虽然比谢承煊略低了一层,是从三品,但以谢陵的年纪已经是无出其右者。更何况,论起实权,怕是门下省纳言更胜一筹。
只是初盈的心中,总有疑虑未消。
传闻中,慕容皇后作风冷厉极端,兄长与她正面相抗,竟然全身而退?还有,她们被薄家劫掳时,兄长为什么戴着赤金面具,还被薄氏视为盟友?就算是兄长设了局,那他又是拿什么身份骗过薄家的?
外头传闻将一切归结到太子身上,初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出来。
带着这些疑虑,她抱起绿绮琴,前去独坐轩。
已是月上柳梢,谢隐刚刚从东宫回来。
她试探着微微抬眼,却见独坐轩的陈设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遂初堂印笺宣纸屏,没了。
紫檀木嵌金月桂图挂屏,没了。
云龙纹博山香炉,也没了。
除了简单的寝具,便只有几封书信、一副笔墨。案几上摆的也不是书画卷轴,而是一柄古朴长剑,看起来,像是随手放置的。不像世家行事,倒像是行伍风气。
两年的军旅生涯,当真能让人改变如此多吗?
重逢时的那股不安与怀疑再次涌上心头,初盈抱着绿绮琴的手又紧了几分。
谢隐端坐在书案之后,以手支枕,阖着双目,懒散道:“既然抱琴来了,还要别人请你才弹吗?”
初盈回了神,低眉敛目,只柔顺地在琴桌前坐下。
“兄长走之前,曾教我弹潇湘水云,说等你回来,要考校于我,初盈这便奏给兄长听。”
琴声流淌,潺潺如流水,谢隐的心绪逐渐随之静了下来,反而更容易沉溺于过往的回忆。
谢陵自幼喜爱音律,而谢隐则爱刀剑,每到琴艺课,总要走几次神,谢陵总像小大人一样教育弟弟,要他认真听课。谢隐出事时,谢陵才学到《阳关三叠》而已……
然而,这种怅惘不过片刻,谢隐的眉目忽然一凛。
一曲终了,琴弦还在微颤,初盈的手指刚刚抬起,腕子却被一只修长又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不知何时,谢隐已经站到她面前。
“《潇湘水云》?”
谢隐攥着她腕子的手收紧了几分,如愿从她脸上看到了几分吃痛,冷冷嗤笑一声:
“妹妹,你就这般糊弄你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