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不远,便是谢陵居住的独坐轩,毗邻谢府书阁。如今,独坐轩外,尽是被视作修罗的黑衣随从,将这院子围得如铁桶一般,直到谢隐步入庭中。
连绰一身黑衣,前来复命:“公子,东西已经完好无损地送到了皇后娘娘手中。这下,就算有人揭发薄盛文的东桓身份,只要皇后再派人举证他实则属于姑藏部,和皇后血海深仇,那么‘里通外国’这个罪名,自然就沾不到皇后娘娘身上了。”
闻言,谢隐颔首。
“做得好。整个大梁都以为她是慕容赫的亲妹子,不知她当年和慕容赫闹出夺位之争,同母异父的姐姐也死在慕容赫手里,早已撕破脸。别让她发现你我与慕容部有干系。”
连绰点头,又问:“公子,那东宫呢?”
东宫与薄氏亦有来往,其中有一封通信,还被谢隐截获。
但是,谢隐并没有将这封信与那枚匣子一起送到慕容皇后的手上。
连绰自然知晓这些。他们都是谢隐的心腹,大多曾在慕容部饱受欺压,是谢隐将他们一力提拔上来,是以他们并没有什么家国概念,所忠的只有谢隐一人而已。
而投靠慕容皇后,也不过是暂时之计。
连绰不禁问:“太子为何会跟薄奚氏有来往?”
谢隐反问道:“你认为,十五年前,谢承安偷梁换柱,拿我去给废太子遗孤替死的事情,皇后知情吗?”
连绰立即道:“那自然不知!她要是知道,早就派人来追杀了,管您是替身还是真货,怎么着也得把您的身份给搞清楚!”
谢隐颔首:“是啊,皇后是不知情的。那么,薄盛文是怎么知道的?太子与薄盛文暗通款曲一段时日后,薄奚盛文便忽然派人去塞北查探关于废太子遗孤的事情,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连绰大惊:“您是说……是太子要查!他、他……他这是在收集皇后娘娘的把柄!可是,太子不是记在皇后名下吗,反了自己嫡母,对他有什么好处?”
谢隐淡淡道:“对于大梁人来说,礼法正统高于一切,他们怎能忍受异族皇后凌驾在他们头上?只是太子一边暗中筹划,一边又狠不下心破釜沉舟,两边摇摆,实在看得令人心烦。”
“不如……帮他一把。”
*
早朝,晨钟敲响,回荡在气宇恢弘的宣政殿中。
一众臣子分排而立,手执玉笏,唯有右仆射的位置空缺着。
若是平日,早朝之际,众臣子们原本该侃侃而谈上奏陈情。可是如今却鸦雀无声,寂静得可怕。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低首,眼观鼻鼻观心,各自守在原本的站位上,不敢或动。
龙椅下首,只有一个身影出列,茕茕挺立,如竹如松,正是原本传闻遭遇刺杀了的谢氏长公子。
两年前,谢郎名动京都,曾引得无数士人扫阶相迎。他的声音一如往昔,如冷石碎玉,镇静又铿锵地响彻整个殿宇。
“臣谢陵,弹劾右仆射薄盛文,通敌叛国,实则为东桓安插在大梁的暗子,楔入大梁朝廷近二十年,望陛下明断。”
兵部尚书立在一旁,豆大的冷汗渗出额头,和旁边的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等于是明晃晃地告诉龙椅上的崇文帝,你立的皇后要把娘家异族人一个个安插进你家朝堂,你再装瞎,整个江山都要姓慕容了!
他们猜到谢陵恨慕容皇后,但是没想到他一出手就直取薄盛文性命,对慕容皇后毫不留情面,人证物证俱摆了出来。
慕容皇后掌权日久,作风强势,朝堂上几乎无人敢正面相抗。就算是忠于皇族杨氏的宗族勋贵,也只是敢怒不敢言。若真要说,有谁能面斥慕容皇后,那便只有一人——身为三朝老臣的太傅,李缘。
现在,又多添了一个谢陵。
李缘任东宫太傅之前,曾供职于国子监,与谢陵有过师生之谊。现下弟子平安归来,还有这样的胆量与骨气,李缘不禁目露欣慰,心底升起了一丝隐秘的期待。
谢郎已经布好了台阶,只看陛下愿不愿借力发作,一举了结了慕容皇后的垂帘听政生涯,改为太子辅国。
太子杨恒,生母出身低微,难产而亡。因慕容皇后膝下无子,便将他记在名下,是为嫡长子,如今也十八岁了。
如果不是慕容皇后不肯还政,太子早就该辅国了。
李缘心念微动,便看向皇帝。
“咳、咳……”
崇文帝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他染病多年,风咳日久,直至满面通红。旁边的宦官立刻诚惶诚恐地向皇帝呈上帕子,又端来热茶。好不容易止了咳,崇文帝回过头,看着面对呈上来的物证,却一时语塞,顿了半晌,只颤着手指,点在那些物证上,怒声道:“放肆!这可是欺君之罪!”
可是就连那怒声,听起来也分外虚弱。他翻来覆去地说了些“怎会如此”“其心可诛”,到最后还是转头问皇后:
“皇后,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陛下,不可!”
李缘沉声打断:“东桓乃是娘娘的母族,此事事关国本,微臣恳请娘娘避嫌,交由刑部彻查。”
闻言,众官员眼神微妙。大理寺卿宋景时乃是慕容皇后的心腹,李缘跳过了大理寺,直接要求交付刑部,简直就是明晃晃地与慕容皇后对上了。
朝堂之中,也只有李缘有这种资历与底气。
崇文帝怔忪了一瞬,便望了眼珠帘之后的慕容皇后,虽未反驳李缘,却也没有应下,只轻声叹了口气。
兵部尚书心中也暗叹了一声。
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
崇文帝杨湛,昔年为天启帝膝下三皇子。当时姑藏部势大,大梁吃了败仗,姑藏便耀武扬威地来要皇子为质。当时天启帝已内定了大皇子为太子,要送出质子,只能在二皇子杨泓、三皇子杨湛当中二选一。
杨泓和杨湛都是同母所出,只差了一岁,各方面都很相似,并无优劣之分。天启帝犹豫良久,举棋不定,是杨湛率先自请为质,保下了二哥杨泓。
谁知道,天意弄人。杨湛被送往姑藏后,大皇子因病去世,二皇子杨泓被立为太子;杨泓一入东宫,便极力运作,好不容易把弟弟杨湛从姑藏部弄回大梁,结果自个儿便卷入巫蛊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