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随手把茶盏塞给婢女,搀起季真后再夺回送上。动作粗鲁迅捷,全然不按常理出牌,搅得婢女发懵。但碍于赵结在场,婢女最终只横她一眼,小心扶季真落座。
季真形容愈发憔悴,勉强扯出浅笑,坐下安抚了婢女,接了茶,再一并向赵结道谢。
“这几百号人,莫说是夏城,即便在京城,一时也难安置妥当。”赵结温声,“夏城殚精竭虑为百姓计划筹谋,舅母内外操持耗尽心血,我等——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兴师问罪?”
季真泪眼婆娑,别过头去,悄悄抹泪。
赵结再忧心道:“可城外灾民食不果腹、风餐露宿却是事实,再几日两阁钦差赶至,见此情形,不定会听分辩。何况那些灾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又在夏城碰壁,届时添油加醋哭诉一番。虽事出有因,但两阁为平众怒,难保不会让舅母受委屈。”
季真道:“能渡过难关,妾身受些委屈算得了什么。”
“若叫有功之臣受委屈,岂不寒了夏城官兵的心?”赵结握住珠串,“方才听舅母说,许多地都被淹了。凡人吃饭,靠天靠地,不能一直淹着。近日来天朗气清,经日晒风干,地里应该能进人了。依我看,不如送这些灾民去清理农田,就不会堆在城门前被两阁钦差瞧见。”
得了赵结体谅,季真又惊又喜,但说:“雨停之后,农户们就开始整理各自的农田了。田地有主,贸然叫他们插手,恐怕不妥。”
“有主田地确实去不得,是我疏忽了。”赵结再问,“那无主荒地呢?让他们自行开荒垦田,此后定居也有田耕,说不上衣食无忧,总能顾个温饱。”
季真愁道:“东岭这地方……哪里来的良田沃土,给这几百人自给自足?”
如此辩来,前后左右全是难处。
赵结不置可否,垂眼瞟向奉行。
奉行捉住这一隙目光,不动声色勾勾手指,暗暗指向自身。
默默旁听许久,看来是安分不住了。
赵结低眉藏笑,随即轻敲桌面,似在苦思冥想,片刻后凝眉向奉行询问:“你来说说。”
“我?”奉行开口,用熇州方言掺着官话答说,“我有劲儿,能跟着去做工搬石头,每回能赚俩窝头呢!”
“做工?原来有工役赈民,是件好事。方才倒没听舅母提起。”赵结转而去问季真,“不过工役劳力辛苦,每日两个窝头,够吃吗?”
奉行抢答:“够吃够吃。俩窝头已经很排场啦!跟着公子打猎,吭哧吭哧从早逃到晚,鼻青脸肿、血肉模糊地回来,才能得一张饼子——还没我手大。”
说着把手摊开,露出掌中层层粗茧和横七竖八的伤口。
赵结心头一紧,脸色微沉,串珠挤压磨擦出声响,在短暂安静的屋内显得尤为刺耳。
季真听得出此事利害,难以置信地问:“你可知是哪家公子?”
奉行不语。
季真扶桌要起,还未站直就又晕晕乎乎倒回座位,深喘了喘,再三追问:“这般欺辱戏耍百姓,决不能容。到底是哪家的公子?你说出来,我即刻派人去查!”
“这事,我倒知晓一二。”赵结替奉行挡住追问,轻描淡写道,“表弟年轻贪玩,算不得什么大事。眼前这奴婢,还是表弟的猎犬替我选出来的。”
季真如闻晴天霹雳,面如土灰,尖声疑道:“谛儿?!”
赵结柔声安抚:“不过寻常儿戏,也没闹出什么人命。实在不值当舅母动怒。舅母身子弱,当心平气和才是。倒是方才所说工赈之事,不知是哪家大户?有此善心,当予嘉奖。”
季真哽住,手足无措,将茶盏端端搁搁,思索良久方开口道:“不是大户,是城中一座佛寺的大师们。”
有意抚平掌中珠串,赵结垂眼讼句佛号,抬眼温笑谢说:“大师们有心。”
“是然。”季真叹说,“此事说出来实在难堪,所以妾身方才没有提及。先前说过城里存粮不足,只能隔日施粥。然而老弱妇孺吃少些没什么关紧,但那些青壮年,隔日吃一顿,饥肠辘辘,定是忍不了的。所以就生了个法子,借城外的废弃铁矿,招他们在外围做些劳力,按照做工多少分发口粮。因为量实在不多,只好以寺庙斋饭的名义分发下去。毕竟普度众生的事儿,不会有人明着计较什么多了少了的。”
“既有青壮劳力,夏城中难道没有商贾大户愿意聘人做工?”
“四月时候染上瘟疫病死的那十几号人尸骨未寒,哪家商号肯雇灾民呢?”季真轻咳,“况且他们长途跋涉过来,多多少少都有伤病,效率远比不得城里熟工。须知世事多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样的工钱,他们做的少,原先工人做的多,即使商号肯招他们来,熟工心里总会有不满,难免影响工作。所以至今没有商号愿意招工。至于新修工程——夏城这穷乡僻壤,又刚经洪涝灾害,没有闲钱大兴土木。”
工赈的路,这就被堵上了。
赵结还在思索,门外忽而通禀:“娘娘,您要的身契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