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品么,无非就是字画、珠宝、金银玉石器具、造像之类。纪复森的别墅里,这些藏品都摆放得相当随意又耐人寻味。散在沙发上的珠宝——成套的项链、耳环、手镯像是佩在了一具看不见却横陈在沙发上的女尸上。宗教造像面壁或沉在屋外的泳池里。一把闪亮的银钺刀替代钟摆,在落地钟的玻璃罩内左右摆割。庄晓问纪复森为什么这样陈设藏品呢,这些都是你的货物还是你的收藏?纪复森说,都是,都没差别。纪复森没有回答庄晓为什么,这很一目了然,庄晓总会懂的。
谈爱一年,庄晓总是不能睡好,整夜整夜地做梦,梦里他不在纪复森家或是自己曾经租住过的房子,他在很陌生、很华美但也很阴森的床帏中醒来,既东方也西方。有几次他在梦里好想下床,伸手去掀床帏,布料沉重似铁,金丝勾破他手指。他在梦里一直吮手指头,疮口却愈来愈大,大到手烂掉,手腕骨暴露出来,像是有看不见的虫子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每每梦见这样的怪事,庄晓醒来都有种做梦中梦的不真实感。现实与梦境的分别更大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纪复森爱他,他爱纪复森。纪复森长着一张外国相貌,可几乎他用过的语言都流利得令人赞叹。庄晓虽是粤人,但两地的粤语口音还是有差异,纪复森就学庄晓的口音,学到直接仿佛改掉祖籍一样发音自然。纪复森是生意人,当然有应酬,但他应酬竟然也带庄晓去。庄晓不知道为什么应酬局上那些人的眼神都好像有些凶锐,或是呆慢,反正也像是在做噩梦一样的眼神。纪复森说搞收藏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心病、心魔以及执念。人有执念了就嗔痴,嗔痴很丑。
有一天纪复森带庄晓开游艇听演唱会,随意地烧点汽油,大艇小艇在灯光里浮沉。歌很动人,感情也是。庄晓看见黑沉如墨的水上倒映颜料般的光点,始终觉得他和纪复森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他对纪复森的推测是有钱但应该也成立了家庭的外国富商,看起来年轻,实际多少岁呢?庄晓不想去猜了。甜点学校结课,庄晓想回家,想急流勇退,觉得停在最美好的时候也不错。唉,早知道就去他家别墅偷一条翡翠项链了。庄晓不贪,两百个,够开店就好。好吧其实他还是又贪又捞。庄晓问纪复森,你是认真的吗。纪复森撑着脑袋听伤心情歌,就好像跟歌曲一样断肠。曲毕,纪复森说,我当然是认真的。你想住到太平山上去吗?
纪复森带人将那些藏品都搬回他的私人博物馆,空出别墅来养庄晓。庄晓赤着脚在瓷砖地上走,饶是在湿热的港岛之夏里,地砖都冰得脚腕骨发疼。家里剩下的藏品不多,最为壮观的还是一整面终于打开来的书墙。庄晓不知道纪复森是怎么考虑的,只觉得纪复森肯定不喜欢别人拜访他家,所以什么娱乐的电视影音设备都不留,改成比攀岩墙壁还高的大书墙,从前都藏在木板之后。纪复森对庄晓说,你在家无聊,就随便看看。没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
家里请了钟点工,从来不用庄晓收拾。庄晓没有驾照,出入都要叫车,或是纪复森开车载他。庄晓渐渐发现,好像围绕他身边的人都呈现一种嗔痴样,要么愤怒有余,要么理智不足。他好几次见到钟点工在书墙前下跪磕头,磕得额角血淋淋的,庄晓吓坏了,去叫救护车,钟点工却尖叫一声,推开门就往泳池里跳。庄晓去救人,却觉得泳池底深如海,他一米八几的个子,一米五的泳池怎么会这么深?钟点工往水底沉,庄晓拉不住,最后家里发生命案,可到头来竟然没有警察带走庄晓去调查。
这些尚且还属于人类的世界。
纪复森似乎对船或是舰艇之类的意象感兴趣,庄晓知晓后,经常陪纪复森坐游艇出海。一次夜里,纪复森将游艇开出去非常远,远到璀璨光明的港岛竟然都只像烟火的余烬了。庄晓有些害怕,万一游艇没油或是遇见大风浪怎么办,毕竟不是大艇。纪复森觉得担忧恐慌的庄晓很美味,将他压在沙发上X。庄晓的恐慌越来越重,不是纪复森撞他,而是船好像原本就开始大晃了起来,有几次甚至庄晓觉得船身倾斜超过最大倾斜角了,马上就要倾覆。海的另一侧雷光大作,不祥的黑影在云间缠绕、翻滚,倏忽间又觉得那浓重的恶意靠得非常非常近,在正大光明地旁观这一场不知死活的X爱。庄晓被X得吐出来,可是海上没有地方可逃。他甚至连甲板也不敢去。他觉得有东西等在外面。纪复森的手和身体突然好冷好冷。纪复森的呼吸好冷。
庄晓很确信,庄理安就是在那一天晚上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