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
——玛窦福音3:17/《玫瑰经》光明一端
讲到这里,庄晓停下。套房的软床上只有庄晓和庄理安,那孩子早已睡去了。大人们——那些被视作问题解决者的人们在客厅对谈。
夜已逝大半,繁华城市的夜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论近山的近海的,都沉在玻璃楼、交通灯、黯然男女的故事场里。施霜景仍然目光灼灼,听课一样的神情。施霜景搬了张椅子坐在庄晓的床边,说不上是照顾庄晓,因为庄晓并不需要谁来特别照顾,到晚上的他已经不觉自己虚弱了。只是因为庄晓愿意将自己的事说给施霜景听,施霜景就留在原地听。
细听下去,那些共处的细节虽全不一致,但性质很相似,普通的人类如何走着走着就掉入闪着蜜糖与钻石光泽的陷阱。
自认识纪复森已八年过去,如今庄晓很快就提炼出最核心的问题: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他?愈在太平山顶住,愈迷失自身身份。
纪复森掬起手掌,那已远的、余烬般的港岛像他手里的一顶冠冕。在游艇上,他说,愈是小而拥挤的地方,人愈是要钻进去,我们用钱或者权力或者信仰的糖粘住他们,再漂亮的船、岛、都市,最后都变成蚁窝。我喜欢蚁,错综复杂、各司其职,但不往天上看,从天上来的东西都是正当的。太深的地下也不会去,从地下来的东西也是合理的。将他们往中间挤压,这个世界便诞生了。
庄晓以为纪复森在讲资本、阶级与权力,他听不懂便不听了。而后纪复森找出装备,在游艇上观星。这人的爱好符合庄晓对这类人的定义,甚至超出了定义,因为纪复森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出于目的,而不是出于爱好,但这也只是庄晓隐隐约约的感觉。庄晓盖着薄毯,在沙发上睡到后半夜,再一醒来,恍惚间觉得有什么冠冕一般的亮物自海上升起,侧躺看时觉得如山,坐直了看又像是岛,正三角或倒三角的金字塔形,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纪复森收了观星望远镜回来,庄晓问他有没有看见,纪复森问他,应该看见什么?庄晓没回答,纪复森搀着庄晓,将他带去游艇甲板看海。那是一片完全平静无波的黑海,游艇在黑色天鹅绒上航行。有那么一瞬间,庄晓以为纪复森会将他推下甲板、推进那柔滑的黑暗中。
三个月后,庄晓忽然夜半起乩,满头湿汗,那仿佛会吃人的床帏可以拨开了,庄晓跳下床,发现这是他家,他和纪复森在太平山顶的家。往外的门窗都封死,庄晓一整夜在别墅中赤脚奔跑,敲门,找纪复森,家中空无一人。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他听见好像地下室方向传来纪复森的声音,喊庄晓名字。庄晓的大脑混乱非常,跌跌撞撞推门下去寻人。一层,二层,五层,十层。庄晓在楼梯上气竭,一停下却更加害怕。那声音又好像在头顶上响起了,庄晓不敢再往下,遂上楼,一层,二层,五层,十层,还是没有尽头。庄晓不信命,往上继续爬,爬至精神恍惚,纪复森拍打他的脸,给他擦汗,叫醒庄晓,原来他在做梦。庄晓醒来后觉得身体非常非常劳累,纪复森接水喂他,让他抬臂,给庄晓换一身干睡衣。
庄晓,你听我讲。
什么?
我讲了以后,你不要惊讶,也不要生气,更不要伤身。
你到底要讲什么?
有东西在你身体里。
东西?什么东西?
会让你发梦的东西。它没有那么坏,只是让你发梦而已。
是你做的吗?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家里有什么受诅咒的藏品吗?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是。你先好好睡觉。白天我带你去医院。
纪复森,你等等。为什么去医院?我生病了吗?
不是生病。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在医院里,庄晓痴痴地盯B超屏幕。医生说,看看这里,一个胎囊,但是有两个胎芽、胎心。纪先生,恭喜你,双胞胎,好福气啊。男人生仔很稀奇哦,你要好好待你老婆。纪复森第一次露出幸福而餍足的表情,庄晓好疑惑,到了家还觉得这不是真的。
肚子里的双胞胎让庄晓无法好好休息,过去混沌的噩梦变得清晰而真实。起乩,意为有灵上身。庄晓在梦里时常有被操控之感。很快他就发现,往地下深入的无尽阶梯其实有尽头,有一次他在那里找到一扇铁门,推开来,发现一片新天地。那好像是一片朦胧而诡谲的户外,天空是亮紫色的,巨大的星球、中号的星球、渺小的星球同时悬挂在紫色云海里,像某种艺术景观。也有往向上的楼梯走的时候。向上的楼梯通往一片人声鼎沸的土地,很长一段时间内,庄晓都以为自己见到的那些人只是自己的臆想,无法猜出那些人其实是旧神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