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琪醒来的时候,屋顶上的光像融化的牛奶那样流进来,照在窗帘上,照在她的额角。
她睁开眼的那一刻,还没从梦里挣脱出来。
梦境很不连贯,像把几段完全无关的记忆剪辑在一起。她站在一个老旧的公证处大厅里,穿着一件婚纱,裙摆太长像是借来的。四周都是陌生人,只有玻璃窗那头映着一张熟悉的侧脸,谢安琪分不清自己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但她打心里觉得那个人是郑禹胜。
他站在大屏幕里,被投影出来,一动不动。然后,就有人叫她签字。谢安琪低头看着婚姻登记纸上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心脏像是慢了一拍。有人在她耳边说:“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毫无原因地接近你,但只有我知道你是我最绚烂的色彩。”
那句话好像是他说的,可梦里没人动嘴,谢安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谢安琪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被子还是温热,床边静悄悄的,室内带着一点木地板的干燥味,还有一小股郑禹胜留在这屋子的气息,分不清是皮衣的香味,又或者洗发水的尾调。
她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坐起身。脑子里却还是残留着那个梦,然后开始回顾起来现在的日子,日复一日清晨在心里确定一个事情,自己是真的嫁给了郑禹胜。不是梦,不是剧本,是现实。而且这桩婚姻是她自己签的。
但是事情回到现实的速度,比她醒来时还慢,谢安琪还记得第一次在KCL公司面试那天的事,那时候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首尔生活的每一步都被某种微妙的偏移带着走。
她原本申请了NBS电视台的实习,那是文艺经营专业的首选项目。她甚至面试前一晚准备了四个小时的自我介绍,写了三页纸的结构分析,结果初筛都没过,她当时挺沮丧的,室友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随便找一家公司投投看,混学分。
然后她看到了KCL的招聘启事,“文创内容组实习生,要求文笔好,能适应基础剪辑任务,最好有影像处理经验。”
谢安琪没想太多就填了表,压根儿不知道KCL的“K”其实是带着郑禹胜的K,总是暗戳戳B-king的很。
直到那天下午面试结束,她走出会议室,在玄关口撞上了一个刚进电梯的郑禹胜。他戴着口罩,穿着那种剪裁极合身的黑色大衣,手插在风衣兜里,露出一截银色腕表。他眉骨很高,眼神带着惯有的疲惫和警觉,看谁都像在镜头后面看世界。
谢安琪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不自觉被吓了一跳,本能地点头打招呼,然后解释自己是来面试的,但是不是为了他,又觉得这样解释更尴尬,最后郑禹胜听明白了,他看着她,语气没什么起伏:“你的意思是,我的公司只是你最后的选择?”
那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但谢安琪脑袋嗡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
她连忙摆手:“不是……我原本申请了NBS,没进。就临时换了方向,没想到你们也……”
“也在你临时选项里?”
谢安琪张了张嘴,没说出后半句,他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手里还夹着一份文件。他的背影瘦削却挺拔,肩线修长,步子不快,却自带一种电影走位的感觉,她站在原地,耳根慢慢热起来,心里只剩下一个结论。
完了,这老板好像不太好哄。
只是谢安琪就觉得应该也没什么人会知道她跟郑禹胜结婚的事情,甚至她这个小实习生也不会有什么太多的关注。
但郑禹胜结婚的事情,公司里还是有人知道,因此议论这事的人不少,只是没人知道议论的对象就坐在三米外的那张办公桌边上。
“郑代表不是突然结婚了吗?”
“听说是个年轻小姑娘,名字都没公开过。”
“不会是家里要求他结婚的?毕竟他现在人气这么高,哪儿轮得到随便娶人啊。”
这些话谢安琪一开始也听过。她假装没听见,装得挺自然,甚至还能帮别人把饮水机的杯子接好递过去。
但那一瞬间她还是有点难受,或者说她有点唾弃自己的难受,那完全是毫无必要的情绪。
毕竟最初连谢安琪自己都觉得这场婚姻是假的,于郑禹胜是应付家里长辈的安排,或者他一时兴起的妥协,至于郑禹胜是不是存在着过去的记忆?谢安琪试探过几回,只是都没有答案,她也就不想再尝试了。
可谢安琪其实打心里希望不是假的。
去办理结婚申请那天郑禹胜穿得很正式,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连衬衫扣都扣到最上一个。拿到登记表那刻,他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黑色签字笔,一只手握住她的身份证,另一只手在纸上写他的名字。
签完字后,他看她一眼,问得很温和:“你确定吗?”
谢安琪点头:“你那边家里事情能解决吗?我就是觉得如果这样比较方便的话……”
郑禹胜没说话,只是把笔转到她手边,那一刻他看起来很平静,但她也不会注意到他手心的微微出汗。他表面上镇定,实则整个人都紧绷着,紧张得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有些话郑禹胜没说出口,其实已经憋了很多年,他心里想的,是等了她二十几年,如今她终于站到自己面前了。她哪怕不记得从前,也没关系,所以郑禹胜也不敢真的和她去谈论这个事情,害怕她不记得,又害怕她记得不全,郑禹胜只觉得,她愿意跟他走进同一段时间线,那就已经够了。
谢安琪原本以为,闪婚之后,两人会像很多方便型婚姻那样,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一开始的确如此,结婚登记后,她照常回学校上课,现在偶尔会去KCL公司递交作业、填实习资料。那时两人就算住在一起,也像两个因为手续挂钩、却彼此礼貌的小区邻居一样,一人一个屋子,但就是没有凑在一起见过。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谢安琪察觉他变了,是哪次电影发布会之后吧?那天她下课回家,打开电视看到他和几位演员坐在宣传座谈会上,说话仍是标准的冷静慢语调,轮到他发言时,他只轻描淡写地说:“最近准备休息一段时间。”
谢安琪怔了一下,她想到自己知道的事情,他不是刚接了一部新片吗?结果第二天,公司群里就传出消息,说郑代表推掉了两场重要饭局,还有导演组安排的内部聚会,连剧组后台的人都说:“他这两个月是不是在暗中谈什么大事?”
只有谢安琪知道,他最近的行程大多留在首尔,夜里常常回家得很早,有时候八点多就进门了,谢安琪也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但她也没问。只是在某个深夜,他洗完澡出来,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拿着笔在涂改剧本。
她从厨房走出来,问:“你今天不是有聚会?”
“推了。”
“为什么?”
“太吵。”
他语气淡淡的,说得像是在回答“今天天气不太好”。
谢安琪没再追问,只默默回到书桌边改PPT,但心里却像被什么拨了一下,后来,她越来越习惯看见他的生活痕迹出现在屋子各处。
有时候是玄关上多出来的一把吉他,有时候是餐桌边他用过却没收的咖啡杯。
他不太讲话,也从不刻意制造夫妻感。
但谢安琪发现,那些日常堆积的小动作,像一层层温水,把她从婚姻的冷静中泡了出来。郑禹胜会问她明天几点回家,会在她下雨天忘带伞时顺路出现,会在她改完资料后拿着暖贴走进来,丢一句这个贴着再睡。
谢安琪知道这些都是细节,但细节从来不是无意,她开始小心地记住他那些微小的动作,甚至在日记本里写下几点一刻他坐在沙发上揉眉心,几分几秒他走到厨房倒水。
就像她害怕那些时刻真的只是过眼云烟,下一次他又会冷淡地消失在屏幕里,但没有。
他始终都在这个屋子里,像是用了二十几年的耐心,等一个终于会坐下来陪他吃饭的人。
有一次她忍不住在沙发上问他:“你是不是很在意别人说你结婚的各种原因?”
比如,有人以为他就是为了敷衍长辈,但郑禹胜没抬头,只把手里剧本翻了一页。
“你很在意?”
“我……不是很在意。”
他笑了:“那你问我做什么?”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怕你也觉得我只是……临时找了个方向而已。”这句话一出口,谢安琪有些后悔。
可他只是把剧本合上,看着她,语气依旧温和,却透着一种钝钝的坚定,“如果我是为了应付家里,你以为我还会让你进KCL?”
谢安琪没答,但她的手心却突然有点热,更奇怪的是,郑禹胜从来没有试图打听她的过去。
她是怎么来的、在海外念书几年、之前的生活,他都没问过。有几次她故意放出一些线索,提起她小时候在南方长大的事,提起大学社团排练的影像项目,他都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露出一点非常浅的笑,然后像是刚知道一样,评价起来。
“你哭点很低。”
“不是哭点低,是我小时候太投入。”
“现在不也挺投入的。”
她本以为他会听到某个事情会问,那时候你读小学几年级之类的事情,但他什么都没问,仿佛郑禹胜早就知道答案,或者说他不需要知道答案。
谢安琪总是忽然有种错觉,就猜着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她的故事,只是装作第一次听。
她没敢继续试探,只是低头喝了一口牛奶,嘴唇碰到杯沿时,她心里那股不确定,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再后来,他的应酬少得可怕,不是因为他不红,他现在很红,甚至红得有点超出她对明星这个词的想象,但他真的不怎么出门。
谢安琪有时候晚上赶作业,他就坐在客厅剪剧本,偶尔打电话,全程戴耳机,不打扰她。有次她走出阳台,看到他正站在窗边抽烟。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抽烟。
“你抽烟?”
“偶尔。”
“你不怕被拍?”
“算怕吧。”
“那你还抽?”
“你不在阳台,我就抽。”
谢安琪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天他抽了一半就灭了,把烟头丢进铁桶里,回身说,“以后你在家,我就不抽。”
他没说为了你,也没说怕你不喜欢,话总是不需要说的那么的满,但其实谢安琪听懂了。他们没有正式的纪念日,没有旅行,也没有那种社交网络上随时更新的情侣日常。但她知道,他为她改掉的东西,一样都不少。
KCL的同事说:“代表最近是不是在准备辞演明年的那个大IP剧?”
“不会吧,那部剧他定得老早了。”
“你看他最近都不出现了,私生活也特别干净。”
谢安琪听到这些话时,只是在公司厨房里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冰美式,没人知道,他现在的私生活,其实就是每天七点出门,晚上八点回家,在家做饭,看剧本,睡觉。
谢安琪也没告诉别人,因为这段关系,没有人需要知道。
但有个事情,是谢安琪一直在心里存着的。
“你是不是会记着过去的事情?”
“我的穿越是不是真的存在?”
这句问话谢安琪想了很多次。
在看他洗菜的时候,在听他看剧本皱眉的时候,在走廊里一起换灯泡的时候,她都想问,你是不是,其实早就认识我了?
可谢安琪始终没问出口,因为她知道,一旦问出口,事情就会有答案,有了答案,她就没法再骗自己。
她宁可继续做那个误打误撞嫁给郑禹胜的人,也不想成为其实你早就在等我的那一位,即便过去的她和他,可能依旧是现在的他和她,但很多问题已经不再需要那么多的可能了。
所以谢安琪一直没问,他也一直没说。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住在一起,像两个人在时间错位里完成了一场非对等的相爱,但谢安琪自己也不知道,这份错位究竟能持续多久。
……
首尔的夜晚,天一黑就让人犯困。谢安琪站在KCL公司大厦门前,看着远处LED灯屏反复播放的一组广告,是郑禹胜代言的护肤品。
郑禹胜穿着白衬衫,逆光下皮肤几乎没有瑕疵,眼神沉静得不像真人,更像个精密建构出来的梦。
镜头最后停在他抬眼微笑的一秒,字幕缓缓浮现,“郑禹胜&晨光系列——你的第一道晨光。”
谢安琪有点想笑。她清楚这个人醒来的时候脸上第一道表情常常是懵的,连头发都翘得像爆炸头,可是广告里的他太干净,太完美,仿佛早已不是她每天在家里看到的那个人。
谢安琪忽然想起那句烂俗的话:明星是大家的,但生活是自己的,可谢安琪心里却涌出一个更真实的念头,他火得不像属于她的世界。
……
午休时间,公司茶水间。
几个策划部的女生靠在咖啡机旁边说话,其中一个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郑代表结婚那事吗?真的假的,代表看起来可一点不像是会结婚的人。”
另一个立刻接话:“不会吧?这也太玄了,我也不相信他结婚了。”
“让我说,就算是真的,这种婚姻根本不牢靠,撑不了多久的。”
谢安琪站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有进去,也没打断,只是低头把咖啡杯的边沿抹了两下,然后转身回了工位。
那天谢安琪午饭没怎么吃,坐在屏幕前,把同事交给她的素材剪了三遍,每一次都觉得哪里不顺眼。
直到同组前辈拍拍她肩:“你是不是累了?脸色不太好。”
谢安琪笑了笑,摇头:“有点卡壳而已。”谢安琪知道,不是剪辑的问题,是她自己卡在心里。
后来她和项目组长一起去取拍摄用的道具,车里没话,组长忽然开口问:“安琪,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谢安琪点头。
“你跟郑代表,是怎么认识的?我感觉你们很熟的样子,之前去济州岛的拍摄他直接就要求你去。”
谢安琪手握着手机,指尖顿了一下,她没看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我们教授跟他认识,所以我跟他就是偶然认识。”
“大家都挺好奇的,他是不是跟你选了一样的专业,我听说他要去上课什么的。”
“是啊。”她看窗外,“我们也……不太像同学。”
组长没再问了,只是淡淡地说:“你知道的,他们这样又要赶行程还要学习,时间紧的很,也不容易。”
谢安琪轻声嗯了一下,她知道组长没恶意,只是好奇。可越是好奇,就越说明她和郑禹胜,站在一个谁也不敢靠近的断层线上。
……
周五下班,KCL大厅正播着当季艺人宣传片。郑禹胜坐在访谈椅上,主持人问他:“这几年拍了很多角色,有没有哪个角色让你特别动情?”
郑禹胜想了想,说:“有一个,是一部不太出名的独立片,拍得很辛苦,但那个角色是我二十岁就想演的。”
主持人笑:“你现在三十六了,才圆梦。”
他点头:“对。也不知道是不是圆梦,反正一直记着那场戏。”
画面里,他低头揉了揉眉心,那是他习惯性的小动作,谢安琪站在大厅角落,看着投影上的他,有一秒恍惚,那个他,比家里穿拖鞋的他要遥远太多。仿佛她只是银幕外的一个观众,而不是住在他家、用他牙杯、睡在他左手边的那个谢安琪,他们在现实中靠得那么近,在屏幕上却像从未相识。
回到家那晚,郑禹胜还没回来,她照常煮了米粥,做了一点青菜,放了两碟泡菜。他常说这才是家味道,不要外卖。
谢安琪一个人吃完饭,收好碗筷,坐在阳台望了会儿夜景,有车灯扫过楼下,玻璃上映出她自己的脸,模糊又寂寞。
她想了很久,忽然想到一个句子,她不是不爱这个人,而是害怕靠近得太近之后,一旦穿越结束,所有的一切都会像电影落幕一样,倏然归零。谢安琪怕有一天,她走了,他一个人还留在这栋屋子里。所以她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让他看得太清。有些爱,是因为错位而动心;也因为错位而难以靠近。
可能是情绪的引导,谢安琪很久没做那种强烈到醒来都能记得细节的梦了。这一次的梦里,她穿着短袖站在一条老旧夜市街口。天是灰蓝色的,像褪色的照片纸。四周有吆喝声、油烟味、路灯时明时暗,她低头看手里拿着一根刚买的炭烤鸡肉串,还冒着火残留的热。
然后,她抬头看见他了,是郑禹胜,年轻的,二十来岁的样子,穿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手里抱着一把中提琴,神情疲倦又专注。
郑禹胜站在路边摊前,低头数钱,像是在精打细算要不要买那碗炸酱面。他并不富裕,也不闪光,可他一抬头,朝她露出一个几乎是少年才有的笑。
梦境像卡在胶片的一帧,画面定格在那里,谢安琪忽然想哭。不是因为见到他,而是因为她想告诉他我还记得你,但她没能开口,梦就碎了。
谢安琪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身边没人,窗外的风刮得玻璃轻轻作响。她闭上眼,眼眶有些发酸。
她终于知道,那个想确认他记不记得的冲动,其实一直都在她心底,只是她平时不敢承认。
……
就这样积累起来,谢安琪很长一段时期情绪都不好,直到心情最差的那天。然后她没去公司,发了个请假条,窝在大平层阳台的懒人沙发上发呆。阳光不刺眼,风有点凉,她坐了很久,忽然拉开抽屉,看着里面放着的一些电影票根,都是她去不同的独立影院补看的电影,这些作品的共同点就是,都是郑禹胜演的。
三天后,下班回家的时候,她在门口看见一个包裹,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没有寄件人。
她打开,发现是一台老款胶卷相机,柯达的,型号是她很早以前在街边旧货摊看过的那款。
相机后盖上贴了一小张便签,你上次说喜欢这种转轮快门感。笔迹是郑禹胜的。连字迹的斜度和间距都带着他写剧本时那种慢性子。
谢安琪顿了一下,手指握在快门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听见咔哒一声,像是他们过去某年夏天一起拍过照的声音。那年他们站在天台,她调皮地拍了他一张刚擦汗的模样,他当时没说话,回头给她也拍了一张,她抱着西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谢安琪不知道现在的他是不是也记得那一幕,但他寄来的相机,像是一种默认的回答,这句绕口令一样的话,谢安琪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谢安琪期待他有记忆。
谢安琪越来越确定这不是错觉。因为很多他第一次做的事,动作太自然,语气太有默契,甚至连沉默时的间距都对得太准。比如她一说炸酱面,他就知道要放点白糖;她一说我不喜欢电视太亮,他就会自动调低亮度;她一碰到冷风打喷嚏,他就会从厨房拿出姜汤。
这些不是第一次相处的熟练感,而是更像是记忆的积累,谢安琪想,他一定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不说。不是不敢说,而是怕说了,她就走了。就像是怕一说出口,她就会消失在时间线里,再也回不来。
所以郑禹胜宁愿小心翼翼地配合,默不作声,也不愿确认她的答案。
谢安琪看着那台相机,轻轻笑了一下,她心里的情绪在猜测集中的那一刻变的更为浓烈,谢安琪甚至想告诉他,其实她也一样。她其实也不敢问,因为她怕听到的答案,不是她想听的版本。
所以只要不说也不问,就还能保持现在的状态。
……
这样呆了许久,接了长剧集去拍摄的郑禹胜才回来一次,谢安琪也知道他接了哪些活动又推掉了哪些,心里也算完全记住了他的行程,那晚他回来了,没说话,只把西装外套搭在沙发背上,走进厨房煮了一锅乌冬面。
谢安琪坐在餐桌边,托着腮看他,什么也没说,他端着两碗面出来,把调味酱放到她手边,“少放点辣。”
“好。”
两人就那样坐下,一边吹面,一边吃,很普通的夜晚,甚至连一句心事都没说,可谢安琪却觉得这是他们最近距离最近的一晚,什么都不说,才是真正的知道。
那天晚上十点半,吃了一碗乌冬的郑禹胜又出去拍摄了,谢安琪一个人在家,原本已经洗好澡,准备关灯睡觉,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拿起手机,翻开通话记录,屏幕上“郑禹胜”这三个字赫然在列。他是那种不会给别人留很多微信消息的人,语音更是几乎没有。但电话却打得频繁。
她盯着那通最后一次未接通的来电,犹豫了几秒,还是点了拨号,铃声响了三声就接通了。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点困意,“怎么了?”
“……没什么。”她顿了一下,“你睡了吗?”
“还没,在看剧本。”
“噢。”她顿了顿,“你寄的相机,我收到了。”
“嗯。”
“谢谢。”
“别客气。”他说完这句,隔了两秒,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喜欢。”
她握着手机,肩膀贴着窗户,窗外的夜风吹得窗帘轻轻动了一下。
“郑禹胜。”
“嗯?”
“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说的?” 这句话一出口,谢安琪自己也吓了一跳,他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靠近你。”
那句话说出来,像是在深夜的海里丢下一块石头,不是那种表面上波澜壮阔的浪潮,而是悄无声息地砸进心里,然后越沉越深,谢安琪没吭声,手机贴在耳边,手指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你在听吗?”
他那边轻声问。
“在。”她声音轻得几乎像风,“你是认真的吗?”
“我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那如果我说……我其实,不一定一直在这里呢?”
“那也没关系。”
“你就不怕我走了?”
郑禹胜顿了一下,语气平静得出奇:“我怕。但我更怕从来没有靠近过。”
谢安琪听到这句时,心脏咚地跳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天花板,有点委屈,又有点庆幸。
原来不仅是她在挣扎。
原来他也一样。
那晚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但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时早了二十分钟回家,谢安琪还没起床,就听见厨房传来细碎的声音。谢安琪裹着毯子走出来,看见他正穿着灰色家居服,靠在炉边煮粥。
他回头看她一眼,眼神很淡,却带着一种已经习惯你在家的温柔,谢安琪靠着门边,头发还乱着,眼神有点迷糊。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因为昨天你说了可能会走。”
“……”
“我想早点回来,看你还在不在。”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比任何承诺都要实在,谢安琪低头笑了下,鼻子有点酸。她没说话,只走过去从后面轻轻环住他,额头靠在他背上。这是谢安琪第一次主动,也是他第一次,在灶火前没有任何迟疑地握住她的手。
那天两人一起吃了早饭,洗碗时他站在水池前,她坐在椅子上削苹果,他一边洗盘子,一边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一直留下来。”
“你怕我走?”
“嗯。”
“但你也不说。”
“因为我怕我说了,你就真走了。”
她听完,低头笑了笑,把苹果削成细薄的螺旋状,一片片叠起来放进小碟。
“你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认识我?” 她第一次问,他顿了一下,抬头看她,但这次,他没回答,只是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把那碟苹果拉过来,拿了一片放进嘴里。
“我记得你喜欢酸甜味多一点。” 谢安琪一怔,这不是她刚才说的,是以前某次夏天他们一起去海边时,她在夜市上跟他说的。她没再说话,只低头咬了一口苹果,心跳却失了节奏。
……
中午阳光很好,谢安琪洗了床单,在阳台上晾衣服。郑禹胜站在一旁帮她夹衣架,两人没说话,只听见风吹过布料的声音。
一条毛巾被吹得翻起,他伸手去压,手指刚好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停住了动作。谢安琪没躲开,他也没撤走,那一瞬间,什么话都不重要了,他侧过头看她,眼神沉静,像是在确认是不是可以靠近她,谢安琪没有说什么。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顺势靠进他怀里。
风在衣物间穿梭,天色澄澈,他们像是终于在一条时间线里牵住了彼此的手,不是梦,也不是过去,是现在。
傍晚六点,首尔开始下雨,连天接地的秋季急雨,像有人在楼顶打翻了水桶,街道上的伞五颜六色,一眨眼就模糊了人影。
谢安琪下班晚了一点,刚走出KCL公司大门就被雨堵住了去路。她撑着手机导航走到最近的地铁站,正好站在天桥口的雨棚下时,身边多了一只伞。
是郑禹胜,郑禹胜没说话,只是把伞往她这边偏了偏,她下意识往他那边靠了靠,两人肩膀碰在一起,隔着雨声,他低声说:“我知道你今天要加班。”
“所以你来接我?”
“对。”
“你就不怕被拍?”
“我戴帽子了。”
“帽子能挡脸?”
“你不也一样站出来了吗?”
她噎了一下,扭头去看他,只看见帽檐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谢安琪忽然就不说话了。两人就那样共撑一把伞,慢慢走进人群,像在所有现实光景里完成了一场早就约好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