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烧!”谭石的娘,李喜睇怒瞪着眼前瘦小的女娃,又对她身后的一群妇女恨恨道,“你们也不怕她把你们害死!她就是讨命来的!她恨我们所有人!”
“哎呀……”兰姨面露难色,“喜婶,盼妹好歹也是你孙女,话不能这么说吧。”
“怎么不能?!”老婆子眉一拧,“哪家乖孙会把自己的爹害成那样!”
“那可是火啊,”老婆子盯着谭深何一步步靠近,眼神犹如怨鬼讨债,“烧得你爹浑身没一块好皮!!”
花姨忙不着声色地把谭深何往后拉拉,众人眼见孩子被吓得瑟缩,都纷纷护住,先是春姨骂道:“你这能怪人孩子?当时在场的可都听仔细了,是你儿要伤她在先,惹得上神发怒了才引火烧他的身,不分黑白了是吧!”
春姨就是前天晚上冷嘲热讽的大婶,性子直又爱打抱不平,牙尖嘴利什么都敢说,此刻正把老婆子气得不行。
花姨见状忙拉住春姨打圆场:“婶子,我们也晓得你们就是因疫病逃难来的,谭石就怕这疫病,他那时也不知道咱盼妹是真神仙护佑的贵女,一时犯了错。可这也不能怪盼妹呀不是?盼妹是报恩来的,那热汤是真好东西,你们不信便煮一壶,也不费什么柴火,看看是不是能祛那苦味。”
兀地响起一阵聒噪的尖叫,是老婆子脚边那小光头:“她不叫盼妹!她叫盼子!盼的是我!”
四岁的小光头听不懂她们在吵什么,但听得懂她们喊谭深何叫“盼妹”。他不知道“妹”只是对所有小女孩的代称,只以为她改了名叫“盼妹”,但他记得他爹和他奶说过,他才是受着全家的期盼出世的,有他一个就行了,还盼什么“妹”?
众人一愣,谭深何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又期期艾艾地开口:“奶奶,这真是上神让我告知大家的,我真没存什么心思,若我有害人之心必遭天打雷劈。我知道您不疼我了,方才也没来听神的旨意,但如果爹爹用这凉汤擦身……”
“你休在这妖言惑众!”老婆子气冲冲地打断她的话,一提及她的男儿,还说要用什“凉汤擦身”,老婆子也不想动脑了,拉着小光头就往屋里走。
小光头不肯进屋闻那越发掩盖不住的臭气,哭喊着不要,被气极的老婆子打了一巴掌,哭得越发大声。
春姨冷哼一声:“不识好人心!”
兰姨叹了口气:“这事闹的。一时半会也劝不动了,咱们先赶场子吧。”
经这一事,大家对谭深何更怜爱了,谭深何越安静,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就越有感情。
这里的农村妇女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过一个厌弃她们的女性长辈,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段漫长的成长痛。她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没人给她们解答,等讨厌她们的女人死了,她们大多就会成为她们,这时“为什么”对她们来说,也就不值得追问了。
这事情不过是个小插曲,谭深何心里根本无波无澜,很快姨姨们也不再受这事影响,一户户督察落实。
早上谭深何专门拜托了她们陪着自己,各家提早做了饭,她们则一边吃糠饼,一边巡游,趁着晌午吃饭的人多,容易宣发到位。
但晌午过得快,走了快一半,晌午就过了,大家都开始忙活起来,“督察团”的成员也走得差不多了。
兰姨自然还是陪着的,中途路过家时两人进屋补了点水,看看谭香的情况,又一起出了门。
下午也不这么赶趟了,要是哪家没人,兰姨就记下,等下回再督促。
有个村里的“万事知”陪在身旁,谭深何可谓是舒服得很。哪家屋破了要修,哪家死伤情况如何,哪家储粮如何,兰姨都能说上一二,谭深何也就能借机迅速定下修整方略,再在心里划出个难易评级,以便后续管理。
谭深何上辈子干到了互联网小厂的小中层,手下是一堆初出茅庐的实习生和工龄不足两年的正职,她们都还没怎么受过职场的毒打,有时问个工作情况都得她先问得事无巨细。像兰姨这样问一句就能噼里啪啦说出一大堆的,谭深何没怎么见到过,更别提她的信息概括能力和统筹能力还很不错,谭深何有时说得不对了,她能纠正过来,还能说出一些有建设性的意见。
谭深何在心里默默流泪,一股巨大的幸福感,让她感动地想喊妈。
但谭深何当然是能忍住了。原主的妈还活着,这里也还不是母系社会,她要真喊兰姨一声妈,兰姨肯定听不出这是类似“大人我爱你”的意思,保准惊恐地看她。
兰姨不知道谭深何在想什么,她正逛得高兴呢,走到下一间屋子大喊:“屋头有人不?”
谭深何抬头,望向这个比四周都要高的土屋。
她昨天就注意到了这间屋子,从外观看,很像毛坯缩小版的现代的四层小独栋,非常别具一格。
原主的记忆里有这栋土屋住户的记忆,三女三男,原本是鳏夫携一幼女,后来鳏夫说是捡了一个小女儿回来养,又与一孤身来到村里的女子相好,生了两个男儿。
这家人很奇怪。
鳏夫携来的幼女听说很早就疯了,原主自打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她;
捡回来的小女儿和原主是同辈,可从来不和同龄人玩;
并入鳏夫家的女子进来后也性格骤变,变得不近人情变化无常;
她生下的两个男儿也不爱说话,只爱和对方玩,洪涝时一个失足死了,另一个发了疯跟着去了。
这家人唯一比较正常的就是这个鳏夫,能正常交谈,也比较有头脑,情绪比较稳定。
谭深何一看就知道有猫腻,当然觉得有猫腻的也不止她一个人。
谁好人家和五个奇怪的人天天同住还能这么正常?
总有人在背地里说这鳏夫——庄联羟不正常,但他总是处处和人交好,也没人明着去找他的茬,若有贴脸质问他的,他就会忧郁地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毛病。
但也有些流言蜚语会隐秘地贴在阴影里,说那小女儿不是捡回来的,是那鳏夫和那幼女的孩子,那幼女是他第一个女儿。
没有小孩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也因这个得不到实证的说法,没有小孩愿意和这个叫庄幺的小女儿玩。
原主的记忆里,这个庄幺也很古怪,她的头发总被裁得乱七八糟,有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经常躲在远处偷窥玩耍的同龄人,但要真有人向她靠近,她就会生出巨大的气力反抗一切,无论是好意还是坏意。
此时这双大眼睛,正在第四层偷偷观察她们。
谭深何拍拍兰姨,示意她看向四楼的窗户。
兰姨正好捕捉到那一闪即逝的人脸,喊道:“哎——庄小妹呀,下来一下,婶婶找你有事呢。”
没人回她,兰姨尴尬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僵着,谭深何动了。
谭深何走近这栋奇异的小独栋,毫不客气地推开了门。
小独栋里头十分昏暗,一楼竟没有窗户。
四下静悄悄的,谭深何莫名地头皮发麻,她感觉有道视线一直盯着她,但是她找不到对方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