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讷行睫羽颤了颤,略睁开眼,就有茫茫星图映入眼帘。
是乾元天地。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她沉默地观视星象,却无一个念头浮上她的心间。
于是她只好将躺卧的姿势调整为盘坐,双手则自然叠放于身前,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冥思。
往昔情念,皆如尘劫。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所谓道心不稳,不过是因为她将自己现在无法轻易达成的道途愿景仓促地放在了首要地位,然而她道基未固,欲速则不达。
沈谦语很聪明,结成道侣后,他就可以轻易看透她的情绪波澜,她却没办法从他的识海里找出他心绪变化的形迹。
他把契约的条款订立得精密又严苛,活像是个捕捉珍贵猎物而设下的精致陷阱。但这陷阱却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跳进去的,她想要借此证明自己的爱不再残缺不全,而是身心守一、能够与之比肩。
她的确不会因为这些许桎梏就感到害怕,或是受到别的什么窒碍,但也没办法诚恳地将自己的诸般意识显化为确定的想法来让他窥探。
关于逆天改命的妄念与冲动,只能藏匿在识海深层,否则沈谦语也许会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举动来。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与警惕,也是她数年辗转漂泊得来的直觉。
他们二人中到底是谁更在意这道侣契约,其实并不好说。谁都能为了自身职责而舍契赴劫,但谁也不会轻易就斩断情缘。
他中正温和、守序冷静,她孤傲执拗,又纯善脆弱。她觉得自己至少在表面上也应该维持平和温驯的样子,这样才能和他相配得宜。
她的诸般愤怒游离如丝,尤其是在得知他的天道使命之后,更是只能将其掩藏在灵力潜流中——她不想辜负这般珍视彼此的深厚情谊,也不愿意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安定与祥和。
但事与愿违。
既然不能在平日的各种言行中显现出来,便只能依靠本能来将自己的焚世之怒诉之于笔下烈焰。笔走偏锋,倒不知循的是她自己的道,还是沈谦语的道。
都不尽然。
——毁灭。
烧毁一切邪行与邪念,才是她在初入道时所求。古贤垂训,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以前尚可以自己为薪柴,现在却因为情念不得不收敛锋芒,将自己的戾火束缚。
顽金破碎,让她失了锐气;柔木重立,但刚柔未济。
凡灵符笔之下,竟欲转诛邪净世之火为凤凰重生之火,是否可笑?
灵风如常,轻柔拂过她的肉身,未被她吸收吐纳,也未因她隐隐克制着的疯狂心念而躁动翻涌。
在天运职责上,他不能就她,她也无法就他。
说到底,她如今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只能做焚天灭地的净秽之人,而无法做定序乾坤的镇守之人。她得把自己的一身高傲放下,彻底舍去旧日锋芒,完全进入这冰冷的秩序规则里沉潜,才能探寻到真正的共生之道。
十年百年,皆是不晚。
她的身可舍,情可舍;心可舍,道亦可舍。唯有契约,可解而不可舍,否则便是不仁不义。更何况,她在丹天立下的守护誓言才刚走了短短一程。
“此契问心,不羁天命,不囿人言。唯心证道,生死同归。”林讷行轻声念出当初结契的这句立誓之言,若有所思。
“不羁天命”本是她彼时主动提出的条件,以期将来劫至时自己的行动不被沈谦语拦着。但立契之后不久,沈谦语反而成了另一个应劫之人,把她的计划全盘打乱。
“唯心证道,生死同归。”他们是否真的做到同心同德了?
沈谦语叫她惜命,她却变得怕死了:怕他因为自己而死,更怕他为了那既定的天命而狠心抛弃她。易地而处,她才深知沦为局外之人的压抑与煎熬。
沈谦语当初也险些入执,但他因她安然而明悟,便将执妄一剑斩了。她却还没迎来能让她安心斩妄的契机……不,这契机就是现在。
不是她主动斩了,而是企图驯化她的细羽花藤动用了摄魂之术和幻香,将她往日的情念和偏执都淡化了。
或许天命有归,她不该妄图干涉沈谦语的命局——
是了,她尚有雀羽之时,沈谦语不也没有随意干涉她的道途选择?除了最初她要立下道心誓言的时候。
嗯?
林讷行察觉不对,倏然睁目如炬。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几如太鼓喧天,震耳欲聋。
默然静观缓慢周行的星轨半晌后,她的心跳逐渐平复,回落如常。
天道恩赐和惩罚对于单个人来说,从来不是完全对等。轮回印契若果真能够实现,绝非立誓这么简单。
——她是被算计了。
沈谦语一定有不少事还瞒着她,但她此前没有兴趣对其深究。归根究底,背后缘由于她来说毫无意义。自己的每一步决定无论是否被人利用,只要她真心认可,她也都毫无怨言。
说“瞒着”也不太准确,仿佛是他心机深沉,故意要耍手段将她玩弄于股掌似的。他只是思虑的太多,而展露出的太少而已。
——痴愚莽夫。
如此评价她,也未尝不对。
也许她是时候向沈谦语讨要个答案,为什么要与她结契携行,又为什么要在契约里加上些自相矛盾的条款。但数次对峙,他从来只给了最能哄她的那个,封堵住她继续追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