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却像一张写满了残酷训练和实战磨砺的无声地图。
高城瞳孔猛地一缩,他盯着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他想象过凌木在特种部队会很苦,但亲眼看到这双手带来的冲击,远比想象更直接、更残酷。那些伤痕,那些厚茧,那些新鲜的血口子……像针一样扎进他眼里。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满腔之前说过的话——关于责任,关于压力,关于扛不住就回家——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凌木敏锐地捕捉到了高城眼中瞬间的震动和哑然。她飞快地把手套戴了回去,动作利落得像是要掩盖什么不堪。随即,她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然后活动了一下手指,发出轻微的骨节摩擦声:
“诶呦,看看你这个样子,特种兵不都这样?”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不然你以为百发百中的枪法是绣花绣出来的?靠的就是这双手!酷毙了,对吧七哥?”
她试图用玩笑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沉重。
高城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那股憋闷的酸涩压下去。他再抬头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锐利,但那锐利下,翻涌着更深沉的东西。他猛地伸出手带着点力道,重重地拍在凌木的肩膀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个死丫头!”高城的骂声里却没了之前的愤怒,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瞎逞能!瞎吃苦头!”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只是又用力按了按凌木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仿佛要把所有的担忧和嘱托都压进去。
然后,他像是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会失态,猛地转身,对着齐桓和军车的方向喊道:
“还愣着干啥?赶紧把你们这俩‘宝贝’拉走!看着就烦!”
齐桓立刻应声:“是!高连长!我们这就走!”他麻利地拉开车门。
凌木笑着叹了口气,冲高城挥挥手:“走了七哥,少喝点!记得啊!生活费!”
不等高城回头骂她,凌木已经像条滑溜的鱼,拉上齐桓,迅速钻进了后座,“砰”地关上了车门。袁朗也慢悠悠地上了车。
齐桓被拽着,还不忘回头对高城和钢七连的士兵们笑了笑:“高连长,各位兄弟,我们先撤了!后会有期!”
皮卡发动,卷起一阵烟尘,载着A大队的三人迅速驶离。高城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车影,又看看地上那几箱啤酒,最后目光落在身边依旧站得笔直、眼神坚定的许三多身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草原的风吹过,带着一种硝烟散尽后的空旷与悠远,以及沉甸甸的责任与温情。军车在草原的简易公路上颠簸前行,卷起一路烟尘。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给车厢内镀上一层暖金色。
凌木和袁朗并排坐在后座。齐桓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观察着后面两位“被俘”归来的队友,那张平时就挺严肃的脸,此刻眉头锁得更紧了。
车厢里一片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压过碎石的声音。
“咳,”齐桓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带着恨铁不成钢,“队长,木兰还有炮仗那小子……”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吐出一句,“你们仨,这次可算是给咱老A‘长脸’了。”
凌木正闭目养神,闻言慢悠悠地睁开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睛半眯着,带着点猫科动物审视猎物的兴味,精准地落在袁朗身上,语气拖沓却带着冰碴子:“我们亲爱的队长大人嘛,深入敌后,算无遗策?”
她轻轻嗤笑一声,“结果被个新兵蛋子用最朴素的‘锅盖’战术,请去喝茶了。队长,您这‘被俘’的姿势,真是……大道至简。老A的耻辱柱上,您这根钉子,钉得可真是稳如泰山。铁路大队长怕是要给您发个‘返璞归真’特别奖?”
齐桓在后视镜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就知道,这俩凑一块儿,就没个消停。
袁朗终于慢悠悠地睁开了眼,那双狐狸眼里没有半分的窘迫,反而盛满了饶有兴味的光芒。他侧过头,目光像精准的探针一样在凌木脸上扫过,语气同样不紧不慢,带着点闲聊的口吻:
“大道至简?嗯……凌指导员这评价,有点哲学高度。”他轻轻颔首,仿佛在认真品味,随即话锋一转,狐狸眼带着探究的笑意,“不过我看,你跟那位高连长,倒是熟得很啊?一口一个‘七哥’,叫得挺亲热。” 他观察着凌木的反应。
凌木脸上的慵懒笑意丝毫未减,仿佛没听见,只是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留给袁朗一个线条冷硬的后脑勺。车厢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在轰鸣。她用沉默筑起了一道墙。
袁朗对她的沉默不以为意,笑了笑,自顾自地继续,声音带着点洞悉的调侃:“也难怪。凌政委家的千金,高军长家的公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搁哪儿都是焦点。” 他点破了两人显赫的家世背景,这是公开的秘密,也是他们关系紧密的基石之一。
“门当户对你妹……”凌木觉得袁朗有病,她依旧看着窗外,没有任何回应,仿佛袁朗在自言自语。
袁朗也不急,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眼睛微眯,像在回忆什么,然后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那个抓了你的兵,叫史今?是吧?挺沉稳的一个班长。”
听到“史今”的名字,凌木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了回来。她慢悠悠地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直视着袁朗,里面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嘲讽,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怎么?队长这是…打算套我的话?”她的声音依旧慢条斯理,却带着锋利的边缘。没等袁朗回答,她又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变得有点无所谓,“告诉你也无妨。史今,钢七连一排三班班长。高城最喜欢的班长,也是最好的班长。满意了?”
“最喜欢的……也是最好的……”袁朗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眼里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他联想到凌木那场“意外”的平地绊倒和被俘,联想到演习立功对士兵命运的关键影响……几个点瞬间在他脑中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了然和赞赏的笑意浮现在袁朗脸上。他没再追问凌木具体做了什么,只是看着凌木那双带着戒备和“你能奈我何”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原来如此。明白了。”
凌木看着他脸上那副“我懂了”的表情,心里清楚袁朗已经猜到了大概。她懒得再解释,也无所谓他猜没猜中,只是重新抱起胳膊,对着窗外暮色渐浓的草原,用那种惯常的、慵懒又带着点嫌弃的语调,清晰地补上了最后一句评价:
“所以啊……比起您那‘锅盖’扣顶的航母级翻船现场,我这趟顶多算帮七哥解决点家务事。耻辱柱的C位,您老坐稳了,别谦虚。”
袁朗这次没反驳,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愉悦而通透。
“行,”齐桓终于找到机会出声,声音平板地总结,“炮仗加练。史今是个好班长。”他顿了顿,看向袁朗,依旧一板一眼,“队长,您的‘大道至简’,回去我们学习学习。” 他巧妙地避开了“耻辱”和“翻船”。
车子载着一位“深藏功与名”的指导员,一位“翻船”却洞悉一切的队长,以及一个努力维持秩序、内心疯狂吐槽的副队长,驶向老A基地的灯火。
车窗外,草原沉入深沉的墨蓝,车厢内,一场无声的交锋与心照不宣的谅解,在引擎的轰鸣中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