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三个备选人员中被选中,来唱这出戏,为了上元节那场相遇,他甚至连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反复练习过无数遍,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怀揣着恨和期待出现在她面前,与他暗夜里那个年轻的主君,与主君背后那看不见的千军万马一起,不动声色地将一桩桩一件件血案摊开,将她丑陋与肮脏的过去一点点揭开。甚至就连他的阿娘,他阿爷一辈子守口如瓶的秘密,也一起揭开来。每每深夜辗转,他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疼的究竟是哪里,或者究竟恨的是什么。
一个惹人怜惜的女人,才华横溢,心狠手辣,命薄如蚁。他却在她眸子里看到过微光,那点点微光总是将她眼角那颗泪痣衬得明亮生辉。
上月十九,他又一次秘密会见如今时任卫尉少卿的李三郎,临淄郡王端起他面前凉了的饮子泼进手边那盆他自己往日泼惯了的墨兰里,又为他重新添上热饮,郑重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始终拿不到武党罪证的明细脉络,即便此次不能将其党羽一并连根拔起,伤其关窍足矣,太子那边火候已熟,最多三月内必发之。”
他领命回家,又是一夜无眠。
到底有几分真心?
他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口汤饼,将汤也喝干净,又将筷子端正放好,然后掏出10个铜钱来排在桌面上起身离开。
查来查去查到自己母亲真实身份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在母亲面前哭诉青橘身世,引诱暗示自己的母亲去找青橘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亲手串上相思子,在明知她是西原人还送她未亡人手串,刺激她逼迫她做出选择的时候什么感觉?要么给出证据要么死,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任务目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早该没有感觉了才对。
送出相思子的那天晚上,他回家命人烧了半桶热水,洗了个澡,准备了几件衣裳,然后坐在灯旁写了封长长的信,他告诉郡王自己有新的计划,一定等他回来。他说只有人活着,才有更多希望。
这算是真心?
水井巷的宅子里那叠黄麻纸上写满了裴耀卿筹谋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却握着那两把钥匙踌躇的想人怎么还没来。
这便是真心?
哪怕是殉情,我没敢,你没让,哪配提真心。
柏子仁与陆清止回到芥子旅舍,龙计相还在柜台里打算盘,统共也没几个客人,不知一天哪来那么多算不完的账。柏子仁走上前去敲了敲柜台,冲龙计相摊开手掌,龙计相停下动作笑得谄媚,大金牙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公子这是?”
“少装,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啊?”龙计相下意识捂住胸口,左右瞟了一眼。
“你说什么东西,簪子。”柏子仁又叩了叩柜台,“既然拿出来这么痛苦,一早就别收啊。”
龙计相不情不愿从胸口掏出个丝帕来层层叠叠打开,艰难的把东西递到柏子仁手上,“这我哪忍得住,一开始真不知道这位是个神君,你那留言不清不楚的,我是说一个姘头怎么还有这种好东西……”龙计相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神还追逐着柏子仁的手。
“姘……嘴上有个把门儿的啊,人家好歹算我上峰,得罪了他小心我们一窝连坐。”他拿起玉簪看了眼,不知想到什么啧了一声,转身将玉簪扔给陆清止,皮笑肉不笑道:“玉簪配玉人,神君可收好了。”
“这本是我应当付的,要遵循人界规矩,师尊也交代过。”陆清止道。
“那你师尊有没有告诉你,行走人间有时候靠脸也行?”他转身朝外走去,“可算完事了,累死,走了老龙。”
“哎,公子慢走。”龙计相蔫蔫回应。
柏子仁走到门外,顺手用扇子敲了下正蹲门口逗鱼的大壮,“走了,再糙好歹是个姑娘,改日让老龙给你做几身裙子去。”大壮捂着头揉了揉,低下头一边继续逗鱼一边嘟囔道:“谁要穿裙子,穿裙子谁来端茶递水,穿裙子怎么跑店伙。”
柏子仁带着陆清止又来了初到人界时的那条小路,才不足一月而已,陆清止却有种自己已在人间行走了多年的感觉。或亲临或旁观,柏子仁带他看的这些于他而言无疑都是不一样的。那柏子仁在人间这五百年又做了些什么,他瞧着实在不像一个战神的样子。
穿过小门,映入眼帘的还是一条曲幽小径,不见亭台水榭,也不见房屋宅邸,四周都是高大葱郁的树木,小径就在林下,通往深处。茂密的树叶将残阳切成碎片落在小径上,形成斑驳的亮光,柏子仁一身妃色衣裳在细碎的暮光下不那么亮眼了,陆清止的一身白衣也被映衬得暖融融了一些。
“宅子设了结界,里面放了个芥子装花园,这是柏府的后门,可没有不尊重神君的意思,后门会路过园子,比较大,带你先过一下,前院那边比较简陋一眼就能看明白。”柏子仁边走边道。
小径的尽头有扇柴扉,两旁也不见篱笆,就那么孤零零立在那。柏子仁推开柴门,陆清止这才看见虚空中结界和芥子交杂流转的铭文。
“你还设了时令结界?”陆清止问柏子仁,柏子仁摊手,“你那师父不让我篡位戊戌宫,我就只能在人界造个仿版过瘾了。”
陆清止跟随柏子仁踏过柴门,一路左弯右拐竟还真走出了迷宫的感觉。芥子内里处处通幽,不同时令结界下放着不同时节的花草,虽远不足戊戌宫的规模,但胜在别有巧思,甚至还多了几分随意和野趣。戊戌宫独占天界三重天,结界之内漂浮数座孤峰,上承天水下汇星河的苍虬阁就是其中之一。三重天是整个天界灵气最清透的地方,因而养育的花草走兽也大都灵气充盈,其中一些来自四界六道的奇异品种还单独设下了铭文法印被悉心照料,生机之下其实都是一丝不苟的秩序。
“看来戊戌宫不少地方你应该都参与过搭建和整修。”陆清止边看边道,“茂松园边上有个小结界是你主手弄的吧,跟这个园子的风格很像。”
“是么。”柏子仁有些心不在焉,习惯性捧着说话,“神君真是慧眼如炬。”
陆清止不再开口,接下来便一路沉默。二人最后走出一片竹林,不远处有块背朝着他们的牌匾被几根朽木草草支起,一排矮篱笆连接朽木将他们围在里面,篱笆上爬满了凌霄花,像薄夜中闪烁的烛火。陆清止走出篱笆回身望去,牌匾上书‘芥子苑’三个字,是陆吾的字迹,看来这地方师尊也没少帮忙。
出了篱笆之后便能看见亭台水榭的影子,“你住的地方就在前面,我这儿院子不大,这两天给你收拾还费了些功夫。”柏子仁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小院子,领着陆清止穿过一处月洞门,门洞上书‘朝夕’二字,白薇正和清止在点灯笼。
这天晚上,陆清止坐在榻上没有立即入定。他不是一个爱追忆的人,浅浅几百载于神仙而言不过须臾,虽然总有一种于混沌中存在已久的感觉,但是感觉来路空空,去路也空空。好在他不焦虑也不忧愁,所以一直以来都是等着日子往前走便好。
可今晚他坐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却总想起一些与自己不相关的画面。拈着酒杯自说自话的青橘,想起她在听见有人说自己生了个不会吃苦的面相时眼里的神情,那应该是戏文里说的悲切,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但始终没倒下的少年,上元灯会初次相对时两人的目光,这种感觉他前所未有,甚至让他思绪更加飘摇,飘到遥远的戊戌宫。
少时养的龙须草后来长的如何了他似乎没再关注过,从东水带回去的独子青如今有没有长大一些,他掉落在房间的笑手矣菌师尊后来有收起来么……
其实他离开戊戌宫独自建府已有两百来年了,此前却从未想起过这些细碎平淡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