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三更天。宵禁中的长安城并不十分安静,不少坊内酒肆通宵营业。
月光澄澈,但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芥子旅舍天字甲号房内痛苦挣扎的人,比如隔壁乙号房内毫无气息死了一般的人。
乙号房内,陆清止躺在床上死寂一般。体内的灵气稀薄到完全无法调动,好在灵丹尚全,灵气虽然稀薄但不至于枯竭。
天界的沧粟台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结界通道,连通四界各处,若没有结界令牌强行进入,轻则被里面复杂铭文法阵漩涡拉扯出灵伤,重则灵丹破碎神魂俱灭。
这一遭他被罚跳沧粟台,天帝还留了不少情面。此时还能昏沉沉躺着,任由体内灵气恣意流淌,以此冲刷温养被震伤的经脉。
自混沌初开以来,天下生灵纷争不断,后逐渐以神魔两族势力为主,分庭抗礼多年。约两千年前,神族杀神蚩尤以身化阵,最终与上古魔王在沧粟台同归于尽,而后魔族日渐衰败,天族最终取胜。
遂划天地灵域为天、冥、妖、凡四界,其下又分仙、妖、鬼、灵、人、畜六道。天族为天界,称主。魔族于溟渊之战后举族降退极南之地聚窟洲,被打为外道。
战火止熄,天道规训渐成。六道福祸相依,牵绊互衍,大道各司其职,逐渐稳定,是以天族几乎再没诞育过天生地长的神君了。
陆清止便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现世的,无怪乎柏子仁觉得他仗了个好出生。
大约七百前,柏子仁还在不知哪个角落里睡大觉的时候,陆清止的第一缕神识在沧粟台那棵老扶桑树下苏醒化形,无依无托,无根无源。那天开阳星突然从北方陨落,司命殿呈言,开阳星主贪狼乃杀神蚩尤宫位。观星台一时异象四起,却无人能窥得天机。
凌霄大殿上天帝端坐云霄,悲悯的声音从九千阶高台洒下,不容置喙,他望着阶下跪着的陆清止,道:“你生而为神,身负杀伐之力,却未生慈悲之心,不识苍生悲苦,于四界六道福祸难料……”
黑夜被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猝然惊扰,像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须臾,陆清止猛地睁开眼。一片漆黑中,他等待神识逐渐落窍,从回忆中拔出,缓缓回归清明。
他是个七百来岁的神君,准备即位南方朱雀神位,准备了五百年不得法,一直在被规训的道路上摸索前行。前不久,九重天上的重鸣鸟又被自己毒伤了几只,多年‘恶行’累积,终于数罪并罚。一来跳沧粟台思过,二来戴罪立功,领个新职到人界寻那五百年前被委以重任后消失无踪了的准月老真君。
助其结业,助己修行。
陆清止屏息凝神,感受到体内灵气逐渐充盈,于是放开了自己的神识,天地之间的声音铺天盖地涌来,夜色变得喧哗无比。隔壁房间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木墙像不存在一般,女人仿佛就在他面前爬行。
陆清止蹙眉,却恹恹地收回了自己放出的神识,再次屏息全部听觉,闭上了眼。
天刚破晓,一声尖叫伴随晨光落在芥子旅舍的瓦楞上,旅舍回廊上提着热水的大壮慌忙扔下水桶,朝声音穿传来的房间奔去。
“死、死人了!快来人啊!死人了!”有人高声叫喊,一瞬间许多人冲出楼道,脚步嘈杂凌乱。
陆清止拉开房门,看见门口还荡着水纹的木桶,他放开屏息了一夜的五识,感知到昨夜隔壁房间那个在地上爬行呻吟的女人死了。门口挤满了人,陆清止站在人群外。
计相带着几个壮汉赶过来架起人墙,又朝地上摔了盏瓷壶,局面终于被控制住。人群被驱散,陆清止看清了横陈在地上的尸体。
尸体维持着向前爬的姿态,头发被汗水打湿乱七八糟黏在脸上,眼睛大睁着,眼球布满血丝,左眼角下有颗泪痣。身上披帛凌乱,露出的肩臂上布满青紫痕迹,像经历过长时间剧烈挣扎。手腕上有一个别致的手串,由数颗红黑相间的豆子串成。
陆清止蹙眉,目光在那手串上停留了一瞬,朝屋里的大壮走去。大壮看清来人,惊讶道:“你怎么还进来了?快走快走,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水不够,劳烦替我多打些上来,凉水即可,顺便还需要一套新衣物,多谢。”陆清止道。
大壮表情空白了一瞬,张了张嘴,又将陆清止上下打量了一遍,认真问道:“你要现在洗澡?”
陆清止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灵丹还在恢复,自然不能浪费在净衣净身这些法咒上。
芥子旅舍打了烊,出入口都被金吾卫守住,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陆清止不仅没洗上澡,还因为行迹异常被单独隔开叫到一旁候审。
大壮瞧着陆清止一个人站在那里被守卫看管,上前低声道:“你莫怕,实话实说就行,此事与你无关,有柏……公子在,你不会有事的。”
陆清止看了眼大壮,未做多言。大壮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摊了摊手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陆清止沉默着环视了一圈芥子旅舍的大堂,空间不大,随从不少。大堂右侧角落有一排高低错落的花架,花架上全是形态各异的菖蒲盆景,原本自成一景,却在其中突兀的夹了盆蕙兰。
他收回目光,终于开了金口,“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壮看了陆清止一眼,又看了看左右,确定这话是在问自己,“柏子仁?”
陆清止点头。
“他走的时候没告诉你?”大壮又问。
陆清止摇头。
大壮想了想,道:“顺利的话也需得七日才能回来。”她扫了眼陆清止身后的两名金吾卫,压低声音道:“他是花行行首,还是朝廷命官,顶金贵的那种,这些人不敢乱来,你放心。”
陆清止又不说话了,大壮又细细地重新打量了陆清止半晌,有些不解道:“你专门从扬州过来寻他?”
陆清止像没听见,垂目安静站着。
“干什么呢,差你去叫裴二郎还在这儿杵着干嘛?”计相一把拽过大壮,戒备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陆清止。
“平日里没见你对公子那些莺莺燕燕正眼瞧过,怎么这回热心肠起来了,脑子被门夹了?”计相压低声音道。
大壮被计相拽到身后,“嘶……你轻着点儿拽疼了……”她揉着胳膊嘟囔道:“我也纳闷,人家冷屁股都不待见我这热脸,我还上赶着倒贴,就是莫名觉得这小郎君有些熟悉,你是不是也有……”
“可闭嘴吧,以后再别说公子看脸不看人了,你这也好不到哪去。”计相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