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长公主府深处,那间氤氲着药气与墨香的书房,烛火依旧彻夜长明。
空气里,除了沉水香的气息,更添了一股混合着血腥与苦涩药味的铁锈气,沉甸甸地压着人的胸口,仿佛连烛火的光晕都显得粘滞。
宇文玥斜倚在紧邻书房的暖阁软榻上。
他身上只穿着素白的里衣,胸口处厚厚的绷带依旧洇着淡淡的、洗不净的暗红。
那张俊美如铸却总是缺乏温度的脸庞,此刻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瓷,仿佛一碰即碎。
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烛光映照下,褪去了战场上的冰封杀意,沉淀出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从鬼门关拉回的沉寂。
福全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躬身上前:
“将军,该用药了。”
宇文玥眼皮都未抬,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动作牵扯到胸口的伤处,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呼吸也随之微微一窒。
那枚淬毒的断箭虽被剜出,剧毒也勉强拔除,但碎裂的箭簇几乎擦着心脉而过,留下的不仅是狰狞的伤口,更是足以摧毁寻常人意志的重创。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撕裂般的钝痛,时刻提醒着他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距离。
福全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这位“冰坨子”将军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若非长公主严令,加上这位将军此刻实在虚弱得无力反抗,恐怕连这药都灌不进去。
“放着。”
一个清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元淳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乌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此时她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有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疲惫。
她径直走到榻前,目光落在宇文玥苍白如纸的脸上,而后转向他胸口那处被绷带包裹的伤口。
福全如蒙大赦,连忙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暖阁内只剩下两人。
烛火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药,要喝。”
元淳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关切,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必须执行的命令。
宇文玥终于抬起眼皮。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迎上元淳的目光,里面没有下属的恭顺,也没有伤者的脆弱,只有一片仿佛看透一切的虚无。
“殿下……”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何必……白费力气。”
“白费力气?”
“宇文玥,你的命,是本宫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本宫没让你死,你就得活着。”
她微微俯身,逼近榻前,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锁住宇文玥沉寂的眼眸:
“燕洵还在燕北。阿古拉的血债还没清算。朔方城下那些袍泽的英魂,还在看着你。”
“你这条命,”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早已不属于你自己。它属于本宫,属于大魏,属于……你宇文家尚未完成的宿命!”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宇文玥沉寂的心湖。
燕洵……阿古拉……
朔方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骸……
宇文家与燕北的血海深仇……
那些被剧痛和虚弱强行压下的记忆与责任,被元淳冷酷的话语瞬间点燃!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牵动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双沉寂的眼眸深处,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寒芒,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翻涌起来!
元淳捕捉到了那丝光芒。
她不再多言,直起身,端起那碗犹自温热的汤药。
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一种战场上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强硬。她没有递给宇文玥,而是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
“喝吧。”
宇文玥的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看着眼前那碗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黑色药汁,又看向元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眼神里没有逼迫,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命令和对结果的绝对掌控。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
终于,宇文玥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唇。
元淳手腕沉稳,将碗沿凑近。苦涩的药汁缓缓流入宇文玥口中。
他闭着眼,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吞咽的动作牵扯着胸口的伤处,带来一阵阵剧烈的抽搐。
冷汗顺着苍白的鬓角滑落,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一碗药,在沉默中见底。
元淳放下空碗,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巾,极其自然地拭去宇文玥唇边沾染的药渍。
动作轻柔,指尖却冰冷如铁。
“很好。”
她淡淡吐出两个字,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扫过他因痛苦而微微痉挛的手指和额角的冷汗。
“活着。养好伤。本宫……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说完,她不再看宇文玥,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
玄色的衣角拂过门槛,消失在烛光摇曳的阴影里。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宇文玥一人。浓烈的药味在口中弥漫,苦涩直冲脏腑。
胸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意志。
他缓缓闭上眼,黑暗中,元淳那冰冷的眼眸,和她那句“本宫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刻。
活着……
为了复仇?为了宇文家?
还是……仅仅为了成为她手中那柄尚未折断的、染血的刀?
他不知道答案。
只知道,从鬼门关回来的这条命,已彻底打上了她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