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清晨卯时,天未大亮。
文期和千榴并肩站在门外,望着远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早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一切活物都没有苏醒,只有空荡荡的天地间——安静的云,无主的鹤,空荡无声的水晶楼阁。
这样寂静空荡的天地,生出几分虚无和凉意。
二人被单依波连哄带骗的推出冷妙清的寝宫,然后便站在门口,背对紧闭的大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早晨。
折腾了这么一通,竟然还只是早晨。
太阳都未完全露出的早晨。
刚刚还在狭小的屋里喊打喊杀,喊得头昏脑胀、血脉贲张,喊得世界末日、火山爆发仿佛就要发生,现在又突然站到外面,去面对无垠广阔的天地,面对这冷风、孤鹤、空楼,面对这早晨的虚无和迷茫,二人一时有些缓不过来。
早晨的风也凉嗖嗖的,吹的文期和千榴的脑袋一片空白。
卯时的凉风将他俩的额前碎发浮起又放下,惹得千榴打了个喷嚏。
文期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千榴。
千榴吸了吸鼻子,然后依旧用迷茫的眼神眺望着远方,仿佛迷失在了这清晨和天地间。
人很容易在过分早的早晨感觉心慌、空虚、迷惘,也容易在广阔的天地前感到渺小、无力、自弃。
尤其是刚经历了一些生死,经历了一些巨大的情感波动,然后最后发现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尚未开始,甚至早晨的太阳都还没出现。
尤其是面对浩瀚的天地,发现自己以为的那些浓烈激荡的爱恨情仇,在天地万物前,不过是一个小小蚂蚁的一些清晨烦扰。
这么空虚的早晨,还配着一个这么无垠的天地,更使人深觉自己的渺小无力了。
心慌、迷惘、空虚,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想放弃。
文期背对着冷妙清的寝宫,和千榴说到:“时间也差不多了。六师姐你回去收拾一下吧,也该去上早课了。”
千榴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表情依旧神游天外,双眼望着茫茫云海:“哦,好的,我知道。”
“你也准备准备,待会儿去学宫上课吧。”
文期点了点头,想着自己确实还有事情要准备,便先一个人御剑回了。
千榴还是站在冷妙清门前,看着眼前雾霭流动,祥云迤逦漂浮。
真早啊,这么早的早晨,自己多久没有见到过了。
让寒气将自己浸了个遍,她才觉得切切实实的清醒了一点。
上个学而已,怎么就能上的这么乱糟糟的。学业乱糟糟,人际关系乱糟糟,自己乱糟糟,现在还乱到师门里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遇见拗口的诗文,不读就好;碰上不合适的配剑,换一把就好;尝到不喜的饭菜,最多咽下口中那一口,盘中剩余的都可以不再下箸。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就绕不明白呢。
千榴叹了口气,出神的望着远处一只灵鹤。那灵鹤正展开左翅,低头用喙梳洗着羽毛。
它抬头低头,将红艳艳的脑袋埋在左翅里,一下又一下,将羽毛梳理的又滑又亮。
它梳理的不紧不慢,还时不时的甩甩脑袋,提提腿,抖抖翅膀,在地上转两圈。
千榴就那么安静的看着灵鹤梳理着它的羽毛,从饱满的胸羽、到光滑的左翅、右翅、再到黑亮长阔的尾羽、最后在天空中盘旋了两圈,那只仙鹤的早晨梳洗才算结束。
千榴一直在早晨的凉气里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看着那只灵鹤梳洗完了全身,在天地间展翅了几圈离去后,自己这才也慢悠悠转身,离开了冷妙清的寝宫门口。
走时恰好那只灵鹤丢下的一根残破的羽翎飘过来,粘在了千榴衣袍下方。
衣袍又脏又破满是血污,还和羽翎纠缠在一起,千榴瞥了一眼,然后淡然抬眸,动了动手指,衣袍便和羽翎一起被割下落在了地上。
她慢悠悠往前走,羽毛和衣角缓缓往下落。
***
早课,但没有老仙。
学子们在上早课,但是在上没有老仙的早课。
一半伏在桌子上,脑袋埋在书里,只见得身躯微微的起伏;另一半表情呆滞,目光无神的坐在桌前,桌前摆着书,眼里没着光,看起来像是在思考——这个学真的有上的必要吗。
当然,也不全都是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的,这宽敞明亮的紫晶宫,还是有那么个清醒的人的。
这位唯一一位清醒的,正在聚精会神的摆弄着临帖用的纸张。
她将一叠软而轻的纸放在桌子右侧、靠近过道的那一边,待放好纸后,又伸出手臂,在桌子旁用力的挥舞。
手臂来回摆动,一阵极其微弱的风产生,桌子上的纸轻轻翻起个边,但很快又放了下去,恢复刚刚安静躺在桌子上的模样。
她皱着眉头,看看了桌上几乎纹丝不动的这叠纸,然后思考片刻,拿去了一大半,只剩几张留在桌面上。
她又在桌子旁用力的挥手,这次纸飘浮起来了,但也只是低低的浮在空中,离桌面很近,然后又很快慢慢悠悠落了下来。
纸张还是安全的躺在桌子上,没有越过半点雷池。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盯着眼前的这几张纸,眯起眼睛。半晌过后,她下定决心般地将纸抽的只剩一张,孤零零的留在桌子上。
纸张透而薄,都能透过纸看到桌子的颜色。
她歪头看了一会儿,还觉得不够,又把纸往外推了推,半截纸便悬挂在桌边,晃晃悠悠的,似乎即刻就要掉落。
见到纸这么危险的要落不落,她才满意的微笑起来。
随后在纸旁轻轻挥了挥手,纸便轻轻的飘浮起来,她注视着纸张升空,浮起,再缓慢的坠落、坠落,最后安静的躺在地上。
她笑意更深,坐在位置上,心满意足的垂眼望着地上的纸,口中轻轻哼起了歌。
哼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的将地上的纸捡了起来,重新悬挂在桌边。
早课是混乱、安静又迷茫的。学子们匆匆忙忙从寝宫赶到学宫,赶的昏头转向,生怕迟到,但到达之后发现还并未迟到,便又会长呼一口气,放下心来,然后坐在桌前发呆,似乎还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不断的有人来回走动,将纸带的浮起又放下,她警惕注视着来回的人,按住差点飞起的纸张。
终于,她期待已久的那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她弯起嘴角,抬起压着纸张的手。
那个人看起来很累——面容憔悴疲惫,脚步拖沓,垂着脑袋慢慢腾的往自己位置上走着。
那个人腰也弯,肩也耷拉,从过道间路过一张又一张桌子。
她注视着那个人,凝视着那个人移动的身躯。
终于,当那个人路过自己的桌子时,移动的身形带起一阵微风,桌上的纸也被带着漂浮起来,然后又摇摇晃晃的离开桌子,落到地上。
纸落在地上,就是脏了,不能用了。
她从座位上当即跳了起来,指着地上的纸兴奋的喊道:“步千榴,你把我纸弄到地上了,快和我道歉,快点!”
她那么高兴,仿佛不是自己的纸被人刮到地上,而是自己从地上捡到一张中了五百万灵石的彩票。
那个人——也就是步千榴,听到她的叫喊后并没有什么反应。
步千榴只是微微顿了顿步子,然后不紧不慢的转过头,用眼睛瞥了瞥那地上薄如蝉翼的纸,看了半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平淡的开口。
“哦,对不起啊。”
干巴巴的说完,就又立刻转回身,提步继续往自己位上走,没有一点停留。
纸还被留在身后,躺在地上,丝毫没有被捡起的意思。
无论看是起来还是说起来,都不太像“对不起”的样子。
戚枝枝顿时慌乱了起来,连忙去抓她的衣角,口中忙不迭的说道:“诶,你走什么,你怎么能走呢?”
她着急忙慌的,口中也毫不停歇:“你把我的纸刮到地上,怎么可能说声对不起就完事!我待会上课用什么临帖,回去用什么写作业,你害的我没办法学习,被璞瑜老仙责骂,这个责任又该谁来负?难道你给别人造成麻烦,就一点愧疚都没有?要是一句对不起有用,又要刑罚堂的师尊们做什么?”
“总之步千榴你别想逃避,这件事问题严重着呢!”
紫晶宫的空气都是昏昏沉沉的,众人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被戚枝枝一吼,顿时都清醒了许多。
学子们迷迷瞪瞪的从桌子上起身,睡眼朦胧,不知所以然的看向纠纷的爆发点。
戚枝枝死死攥着千榴的衣角不放,有点凶狠狠,又有点迫切,还有些荒乱。
千榴却平静的多,确定自己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后,才再次慢吞吞的转过身,看向那安静躺在地上的纸张,丝毫不关注自己被攥住的衣角。
她又那么一声不吭的看着地上的纸,看了好一会儿,又好一会儿,再好一会儿。
漫长到让戚枝枝难以忍耐。她才略带不屑和鄙夷的移开目光,用一种轻飘飘的口吻说到:“别装了,你比在场的任何人都希望它掉到地上,不是吗?”
攥着千榴衣角的戚枝枝愣在那儿了,抬头惊愕的问道:“你说什么?”
她似乎是没料到千榴会说这种话,又或者这种话,能从千榴里说出来。
千榴还是有些疲倦的叹了口气,依旧停顿了一会儿,才有气无力的开口:“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我就是说一些事实罢了。”
“事实就是戚枝枝你在学宫里被人孤立、排挤、忽略、蔑视、瞧不起,除了我,没有任何人想搭理你。”
“你学业差,能力低下,修为也弱。星君对你退避三舍,同窗避你如避蝗虫。所有的人都不想和你有接触,所有人都厌恶排斥你,你是柔兆宫里的边缘人,是任何人都看得见却不想理睬的幽魂,是人群里最可怜也最可恨的存在。”
“以上种种是由于紫晶宫的学子们心胸狭隘吗?不,以上都是你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你自私敏感,脾性暴躁,富有攻击性,动不动怀疑他人辱骂你,然后再百倍辱骂回去;你虚荣嫉妒心强,背后诋毁所有比你优秀的女修士;你自卑而自负,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门派,师承何人,但我敢肯定,你一定出于不入流的小门派,所以你才这么仇恨作为第一剑仙关门弟子的凌薇,恨一切背景优越的修士。”
“你是仇恨她们的背景优越吗,你是仇恨背景优越的不是自己!没有一个人向你炫耀显摆,是你自己自卑敏感,你认为所有人都在针对你,所有人都排挤你,你自卑敏感而富有攻击性,谁敢与你作同窗!”
“除了我,你有什么好友?除了我,谁愿意搭理你?没了我,你还是柔兆宫里那个人人避之如避蝗虫的戚枝枝!”
千榴所说的话,杀伤力极大,可以说是字字诛心;但是语气,却是那么疲倦而不耐烦的,仿佛是不愿意和眼前这个人有一点点的交流,但却为了能以后和这个人彻彻底底的没有关联,而耐下性子把道理剖开来一句一句的讲。
戚枝枝握着千榴衣角的手,已经颤抖了起来,下颌骨也开始哆嗦,双唇开开合合,仿佛为了吸入更多的空气。
红了眼圈的眼睛,用恨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千榴,人喘气喘了好久后,终于张大嘴吼道:“我没有,我不是,步千榴你瞎说!”
她狼狈的嘶吼着,不顾一切的嘶吼着,却只得到步千榴平淡冷静的目光。
不远处,角落有两个修士刚从睡梦中醒来,正打着哈欠,相互交流着。
一个睡眼惺忪,问旁边的同窗:“发生什么事了,她们怎么都不睡觉的啊,待会儿是璞瑜老仙的课她们不知道吗?”
另一个也是迷迷瞪瞪,一问三不知,却也敢给他人的解释:“不知道,好像是千榴把戚枝枝的纸扫到地上了,正在给她道歉呢。”
睡眼惺忪的强撑起精神,费劲睁大眼睛,再瞧了瞧一脸冷漠无情的千榴和羞愤暴怒的戚枝枝,然后皱着眉毛:“你们那里管这个叫道歉啊?”
“我们那儿一般把这种叫做绝交,而且是比较狠的绝交。”
另一个回到:“这样吗,可能是文化差异吧,我是北方修士。”
第一个人恍然大悟,点头回到:“噢,那就不奇怪了,我是南方修士。”
二人达成一致。
千榴和戚枝枝的道歉还在继续,看来今天二人关系不破裂,千榴的道歉是不会停了。
千榴瞥了一眼戚枝枝发红的眼眶,又移开了视线:“我有没有瞎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这纸这么轻薄,你非要把它放在桌边上,不是等着我把它刮到地上是在等什么?还是说你以为我没看见别人路过时你就按着纸,等我一来,你就立刻移开了手?”
“戚枝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害怕我不理你,你害怕这紫晶宫里唯一一个愿意理睬你的人都远离你,你又回到以前那种可怜虫的状态。于是你用尽一切拙劣的手法,试图来引起我的主意,试图让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
“但是你又高傲自负,你不愿意为自己做过的事道歉,不愿意承认面对你怎么欺负欺辱了我,只愿意用这些小孩子都嫌幼稚的法子来试图创造我们之间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