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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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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一个更加复杂的命题!涉及对历史人物功过的辩证评价,对史官“春秋笔法”的深刻理解。

颜清徽眉头微蹙,陷入了更深的沉思。酒肆内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思辨的慎重:

“史非账簿,岂能只计功过?史乃明鉴,贵在求真。雄主之功,如日月昭昭,当大书特书,彪炳史册,使后世仰止。然其过,如美玉微瑕,亦当秉笔直录,不掩不饰。盖因帝王之过,轻则伤民,重则祸国。直书其过,非为抹杀功绩,实为警醒后世君王——位高而思危,权重而知惧!功过并行,方为实录;得失并陈,乃成信史。唯此,方不负史官之责,不负苍生之望。”

“功过并行,方为实录;得失并陈,乃成信史……”裴衍低声重复着颜清徽的话,眼中光芒闪烁,他猛地一拍桌子,“好!说得好!清徽,你果然未负老夫所望!这碗酒,敬你的史骨与史识!”他再次举碗。

两人对饮,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驱散着寒意,也点燃了思想的火花。酒肆外风雪呼号,室内酒香弥漫,一场关于史笔、道义与皇权的深刻对话,在这市井陋巷悄然展开。裴衍的问题越来越刁钻,从史书体例的争论到当朝秘闻的隐晦探询,颜清徽或引经据典,或剖析时弊,应答虽显青涩,却始终坚守着心中的那杆“直笔”。

酒至半酣,裴衍脸上已泛起红晕,眼神却愈发清明锐利。他忽然凑近颜清徽,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清徽,最后一个问题,也是老夫今日约你之真意——你觉得,程怀瑾之父,当年北境雁门关之败,主帅程锋临阵……‘降敌’之事,真相究竟如何?”

这个问题,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酒意带来的微暖!颜清徽握着酒碗的手猛地一僵。程怀瑾之父程锋,曾是威震北疆的名将,却在十年前的雁门关大战中,被指临阵降敌,导致大军溃败,边关险些失守。此事乃程家最大的耻辱,也是程怀瑾心中最深的伤疤!皇帝念及程锋早年功勋及程家世代忠烈,才未行株连,只将程家削爵贬为庶民。此事乃朝野禁忌,讳莫如深,裴衍为何突然提起?而且是在这风雪陋巷的酒肆之中?

颜清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意识到,今日这场“杜康之约”,裴衍要谈的,恐怕远不止史笔春秋那么简单。风雪,似乎更急了。

与此同时,郢都另一隅,程府那早已不复当年显赫、甚至显得有些破败的院落里,气氛却比风雪更加肃杀压抑。

正厅之中,程怀瑾脸色铁青,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头濒临爆发的怒狮。他脚边,散落着一堆被暴力撕扯开的华丽锦缎和破碎的木屑——那是一个时辰前,某个依附韩家的官员派人“送来”的“贺礼”:一把名贵的焦尾琴。

送礼的使者早已被程怀瑾狂暴的气势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只留下一句阴阳怪气的“提点”:“程公子,令尊当年在雁门关‘识时务’之举,保全了多少将士性命?韩大人一直钦佩得很!这把琴,是韩三公子一点心意,望公子莫要‘自误’,更莫学那等不识抬举、妄议朝政的狂徒(暗指张中书),平白惹祸上身!有些旧事,就让它……烂在土里吧!”

这哪里是送礼?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是韩家借当年旧案敲打程怀瑾,警告他莫要与颜清徽等人走得太近,更不要妄图对张中书之事置喙!他们竟敢用他父亲蒙受的奇耻大辱来作为要挟的筹码!

“啊——!”程怀瑾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向厅中唯一一张完好的花梨木桌案!

“轰隆!”一声巨响!坚固的桌案竟被他一脚踹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韩琦!韩家!狗贼!”他嘶吼着,额角青筋暴跳,眼中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屈辱。父亲程锋,那个从小教导他“程家儿郎,宁死不屈”的顶天立地的英雄,怎么可能投降?!雁门关之败,其中必有惊天冤屈!这十年来,这份耻辱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如今,仇人竟敢以此事来羞辱他、威胁他!

“怀瑾!冷静!”闻声赶来的程母看到厅中一片狼藉和儿子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脸色惨白,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别这样!别中了他们的计!他们就是想激怒你,好找借口……”

“借口?哈哈哈!”程怀瑾悲愤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绝望,“他们还需要什么借口?我程家如今在他们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父亲一世英名,死后还要被这些小人如此践踏!我……我恨!”他猛地挣脱母亲,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廊柱上,鲜血瞬间从指关节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瑾儿……”程母泪如雨下,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

就在这时,一个家仆战战兢兢地跑进来:“少……少爷,颜公子……还有谢公子、柳姑娘……他们来了,在门外……”

风雪中,颜清徽、谢长明和柳如絮(带着她的侍女,即被救出的姐姐)的身影出现在程府门外。他们听闻韩家派人去程府“送礼”的风声,心知不妙,立刻赶了过来。

程怀瑾猛地抬头,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愤怒,有屈辱,也有一丝……不愿被至交好友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难堪。他深吸几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哑声道:“……请他们进来。”

颜清徽等人踏进程府,立刻被厅内的狼藉和程怀瑾手上刺目的血迹惊住了。

“怀瑾!”颜清徽快步上前,一把抓住程怀瑾受伤的手腕,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怎么回事?手怎么伤的?”

程怀瑾看着颜清徽眼中真切的担忧,再看到随后进来的谢长明那难得严肃的脸,以及柳如絮秀眉紧蹙、隐含关切的神情,心中那股狂暴的怒火和滔天的屈辱,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却又哽在喉头,化作一声沉重悲怆的叹息。

他指了指地上那堆被撕烂的锦缎和破碎的名琴残骸,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恨意:“韩家……送来的‘厚礼’!提醒我……莫忘‘家父遗泽’,莫学张中书……不识抬举!”

众人瞬间明白了!谢长明气得跳脚:“无耻!卑鄙!韩琦这个王八蛋,老子……”

“怀瑾兄,”柳如絮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伯父忠烈,天地可鉴。宵小之言,污不了忠魂傲骨。韩家此举,恰恰证明他们心虚气短,只敢行此下作伎俩!”她的话语清晰有力,如同冰雪中的寒梅,凛然不可侵犯。

颜清徽看着程怀瑾手上的伤,又看了看地上的狼藉,眼神变得无比沉静,那沉静之下,却蕴含着风暴。“怀瑾,你的手需要包扎。”他先对柳如絮的侍女道,“烦请取些清水和金疮药来。”然后,他转向程怀瑾,目光坚定如磐石,“此事,绝不会就此作罢。雁门关的真相,程伯父的清白,终有水落石出之日!我颜清徽,愿与你同担此任!”

风雪拍打着程府的窗棂,厅内弥漫着药味、血腥味和未散的怒火。程怀瑾看着挚友们关切而坚定的目光,看着颜清徽为他清洗伤口、仔细包扎的专注侧脸,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暴怒火,终于一点点沉淀下来,化为眼底更加深沉、更加坚韧的火焰。他反手紧紧握住了颜清徽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眼神中带着低沉却斩钉截铁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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