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堂依旧是琼楼玉宇、贝阙珠宫,群殿交叠相托,而古朴的“江南堂”牌匾上,扯着一朵白花,白布自两边垂下来,搭在门两侧一对神兽石像上,门上悬挂两面巨大的白布黑字招魂幡,为往日庄严沉重的江南堂平添死气。
“这是什么?”白布晃得林双头脑轰鸣,她扭头质问身侧的人,“为何挂白?!”
朔风不做理会,船只依旧稳当前进。
林双纵身而起,飞至神兽之上,拽住那截垂下来的白布用力一扯,白花从牌匾上掉落在她手中,成了烫手的火炭,她厉声问:“我问你们这是什么?!”
百名弟子从堂中涌出,或立在门两侧,或伏在门墙之上,俱是严阵以待,无人回答她的问题。
朔风轻描淡写道:“林双,不得无礼。”
林双攥紧手中白花,在石像上转过身,所有人手中的兵器跟着她的调转方向,严阵以待。她身形轻巧直接攀上墙,其余弟子欲来阻她,被她一掌推开,撞倒身后其他人。
“滚开!”
顾及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门,她难以下手,只能折下旗杆,旗帜扫过,带出猎猎的风,刮在皮肤上留下火辣辣的疼。
她于高处的扫开一条道,翻下墙落在屋檐上,踏着砖瓦向堂中最高的楼阁奔去,无数羽箭跟在她身后,林双手中长旗一卷,脚下的年代已久的瓦片飞起,被射穿后摔成一地碎片。
林双速度不减,在追袭中不管不顾地跳下屋檐,穿过三十三重楼,一路的白布点缀让她头晕目眩,她心中的火烧来越旺,几近让她爆体而亡。
前厅正门被人踹倒,林双跨进门去,厅内景象一览无余。
写着“奠”字的白灯笼悬在檐下,无风自动,四角挂着和她手中一样的白花,长长的白布如天际灵河低垂落地,两侧招魂幡似黑白鬼差,居高临下来勾魂夺命,燃烧一半的纸钱被来人带来的风吹卷起,飘向四角的天空。
林双心中的那把火哗然熄灭,被一盆数九天的冰水彻底浇透,让她整个人也跟着凉下来,眩晕之症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严重,教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以至于她要再走近一些。
林双几乎木然地挪动到堂前,被平时不放在眼中的矮阶绊了一个踉跄。
“师姐!”
火盆前跪着的人哭喊着扑过来,跪在她身前,挡住她的步伐,唤回她一丝神志。
林双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终于看清厅中摆放的是一口黑闷闷的棺材,她扔掉旗杆,接住扑过来的人。
“……小散。”
林散如乍见浮木,猩红的眼眶瞬时淌下泪来,他仍跪坐在地,双手抱住林双的腿嚎啕不止,凄然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叫林双。
林双蹲下身握住他的肩,目光扫过他浑身上下,见无一处外伤才放下心,擦掉他的眼泪,颤声发问:“那是……谁的棺木?”
闻言林散哽咽失声,难以说出完整字眼来。
“那是先堂主、你师父林声慢的棺木。”朔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负手迈入厅中,越过二人走近,蹲下身往火盆中扔一沓纸钱,“他如今就躺在里面,等你来见最后一面。”
林双搭在林散肩头的手猛然掐紧,她蓦地站起身,松开哭声不停的林散,残影般掠到棺木前,垂目望去,果真是林声慢,他阖着双眼,合衣卧在棺中,除了面色发白,看上去和平时在书房小憩片刻豪无差别。
“师父?”林双伸手搭在他肩上,不敢用力,只像平时叫醒他时轻轻一推,略微僵硬的感觉从她的手心传来,她摸到林声慢的手腕,脉息全无,处处彰示着人已经没了气息的事实,“师父?!”
林双执拗地喊他,没有回应便不死心地往他体内注入内力,期盼以此得到任何回应。
“师父!”
棺内的林声慢难以回应她凄厉地呼唤,他的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淌,连同他生前磅礴的内力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尸体早已经失去温度。
他的右手死死握拳,关节被用力扣开,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滑到林双手中,上面的字迹勉强能认清。
一滴泪顺着林双的脸庞滑下,砸在棺木上,她倏然回首,还未来得及发声,便眼前一黑,倚着棺木滑倒在地,露出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的林散。
朔风站起身,看向失去意识到林双,问:“先关到地牢去吗?”
林散脸上泪痕未消,一改先前悲恸,拿走林双抓在手中的白花,揉作一团扔进火盆,“我这个师姐发起疯来不顾死活,可不像其他人好拿捏。”
他搭上林双的脉,脉相浮动,隐隐有心神不稳之象。
朔风道:“你要怎么处理她?我可不觉得光凭嘴你能说服她。”
林散拉着她一条胳膊将人架起来,轻笑一声,道:“你看,原以为要血流千里才能控制住,其实流两滴眼泪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朔风瞥了一眼,跟着他往外走,不解道:“说这个做什么?”
林散道:“我是想说,信任是所有人亘古不变的软肋,再厉害的人一旦相信别人就有可趁之机。”
朔风对他的苦肉计不屑一顾,道:“不明白,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天下第一。”
林散了然,“我记得,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让你和师姐比一场的,到时候何愁她对你不下死手?”
听出他的调侃,朔风反唇相讥道:“你先担心自己吧,一口一个师姐,等她全然知晓,你们就是生死不休的仇敌,师门反目,有趣得很。”
林散浑然不在意地笑了笑。
失去意识的林双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她怀抱一个襁褓,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到达中原腹地,襁褓中的女婴安静鼾睡,即便刀斧架在林双身上,血珠从伤口滴落在她的脸上也无知无觉。
中原腹地,各家争锋,人人为她怀中女婴而来,纵使林双的剑出如虹,也难以抵御来自各大高手的夹击,最终断在瓢泼大雨中,当世名剑,一朝陨落。
她将断掉的那截剑锋握紧在手,这群人团团围住这头猛兽,长刀将劈,卡在一柄油纸伞骨间,再难抽动,来人瞬间将战局扭转。
“江湖中人,不欺妇孺。”
林双脊背佝偻,弥留之际,用自己身体为怀中的孩子遮风挡雨,来人不忍见此,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林双抬头看他,将怀中的襁褓交托,指尖沾血,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又”字,后用力合上他的手掌。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这副残缺再支撑不住,丧失生机,她顿时感觉浑身变得轻飘飘的,脱离出尚带余温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下面还未结束的“托孤”。
那人叹了一句“安息”,用袖袍遮住女婴的脸,站起身来,周围人饱含贪婪的目光从尸体移到他身上,更确切地说,是他怀中的孩子上。
“林声慢,这个孩子是我们先跟上的,你要明抢吗?!”
此人自雨幕中抬起头来,将油纸伞撑过头顶,赫然是年轻时候的林声慢。
他将伞换了只手,无声凝气,不断泼下的雨聚集在他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不甚规则的球,其内部翻腾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