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笙的童年经历过许多个黑色空间。
窄小的厕所,闷热的轿车,空无一人的房间,冰凉的楼道……它们都在记忆中变成同样的黑色,像一座牢笼困住手脚。世界有时充斥着极端的安静,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也有时吵得不可开交,比如晾衣架打在皮肉伤的响声,比如杨洁梅阴晴不定的脾气,又比如人类发出比怪物还可怕的吼叫。
这些声音起起伏伏,连贯的重叠的,全部塞进尚且年幼的她的脑袋。
书上说,恐惧久了,就会变成安全。因为人的理解会发生偏差,将带来疼痛的理解为好的,将安全的理解为无聊的。所以人会倾向于寻找疼痛。
庄笙却很清楚,这是一种严重的自虐行为。
可能是幼时挨的打反而让她的脊梁骨更挺了。总之她没办法屈服,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接受。
无论多少次,她都会害怕。
她知道这个狭窄的空间中只会有她自己。而她的命运在门外的人手上。于是她只能曲意逢迎,衍生出一套自己独特的生存本领。
但她没办法坦然接受自己的恐惧。既然要很好地生存,那就不能够恐惧——成熟的大人是不会担惊受怕的,对吗?
所以她也可以舍弃掉对恐惧的感受,就像她过去舍弃掉对爱的感受一样。
可是徐晓梦为什么要和她说:“别害怕。”
哄小孩那样放轻声音。好像她真的害怕了似的。
庄笙甩开她的手,无处不在的黑暗却更加令人踌躇。
……要是还有个人就好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庄笙想起自己并非是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徐晓梦不是人吗,她应该算是,要是不那么透明就好了。
冰凉的触感在黑暗中碰到庄笙的指尖,吓得她立刻弹起来:“你干嘛!”
“……你,别怕,”徐晓梦的声音贴过来,“不急,容易摔。”
庄笙感觉她的声音忽近忽远,手在空气里挥舞半天也碰不到,讷讷道:“你……你人呢?”
带着温度的手忽然抓住了她。
“我在这里,你别乱跑。”徐晓梦在黑暗中靠近她。
庄笙悬起来的心还没完全放下,忽然想起:“你现在说话怎么流畅多了?”
徐晓梦似乎很吃惊:“真的吗?”
听见庄笙给了肯定的答复,徐晓梦点点头:“我家……晚上很黑,小时候赶、□□惯了。我看得见。”
庄笙:“……你把我当猪?”
“没有的。”徐晓梦着急地拽她的手,力气大得差点让庄笙摔过去。
过了一会儿,徐晓梦又问:“你现在……好点了吗?”
庄笙没说话。被徐晓梦这么一打岔,那些深藏在回忆中的负面情绪忽然不见了影子,让她只能聚焦于当下的境况。
“你说、话?”
庄笙能想见徐晓梦又急又怯的样子,让人想继续逗一下。她故意保持了沉默。过了几秒,徐晓梦拽了拽她的袖子:“你这么……怕?”
庄笙赶紧开口:“我没有,你别乱说。”
徐晓梦:“哦。”
二人在黑暗中无言相对。庄笙叹了口气:“我们往门边走,去那边喊一下,万一外面有人呢。”
“有,他们在外面。”徐晓梦的脚步开始动作。她走一步,再拉着庄笙走一步。不出十几步路,庄笙忽然明白过来,徐晓梦也不是真的有什么夜视能力,一样要靠手脚摸索。
但她没打算揭穿徐晓梦。
磕磕绊绊地走了一会儿,庄笙终于摸到了门。她们开始呼救,着急地撞着门,喊了一圈名字。
庄笙从来没见过徐晓梦那么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但没过多久,庄笙意识到这是无效的:“别喊了,外面听不见的。”
那现在怎么办?
“你带手机了吗?”庄笙问。
徐晓梦的回答在意料之中:“没有。回宿舍……晚了,会、会不会扣分?”
庄笙被她气笑了:“你现在还想这个呢。要是没人来值班检查,我们得等到明天有人上体育课的时候。”
说到检查,庄笙忽然想到自己找出来的那把改刀。按理说冯银子他们用完肯定会还回来的,所以他们只要再耐心地等待一下。
抱着这样的期望,庄笙慢慢地平复心情。相比之下,徐晓梦比她镇静多了,从头到尾的呼吸都异常平缓。
庄笙转过身,用背靠着门,在极端安静的环境中整理着思绪。
“那天的事情,”庄笙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没有告诉别人吧?”
“什……么事?”徐晓梦的声音充满疑惑,又恢复了柔软轻缓的语调。
庄笙不信她忘了:“体育课那天。”
庄笙感觉徐晓梦在她身旁摇了摇头,长发扫过了她的手腕。
“没有,我会……保密。”徐晓梦认真地说。
庄笙难得见到她聪明的时刻,绷紧的神经变得轻松起来。但下一刻,徐晓梦又好奇:“你发,生什么事了?”
打破边界的好奇有时面目可憎。
庄笙语气冷冰冰的:“不关你的事。”
徐晓梦“哦”了一声,似乎被她吓到,又不说话了。庄笙想,你故意的吧,哪里有这么凶,好像她是个坏人。
幸好徐晓梦又补救道:“那我,不问了。”
庄笙说:“你呢,为什么来这个学校啊?”
明明是不公平的问答,徐晓梦却没有质疑地接受了:“不用花,钱。”
庄笙说:“读公立也不用花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