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棘长呼出一口气,倒在三楼小沙发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循序渐进地放缓呼吸,使心跳平静。
他并没有摘下疗养院的手环,任由它监测自己的睡眠时间、睡眠质量,以评估治疗的进程。
这是他为离开疗养院准备的B计划。
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出逃,他知道的,他只是为了看看猫。
医生和姥姥很快就能找到他,把他从别墅领回疗养院,之后的监视会更加严密,直到他的症状减轻,成功出院。
郁棘其实很久没睡着过了,但他学会了欺骗。想象自己变成植物人,大脑逐渐丧失对肢体的感知与控制,全身放松,尤其是眼睛。
就这样一动不动,静静地躺着,唯有绵长的呼吸昭示他仍然活着。
这招可以蒙蔽人类,可以蒙蔽手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仍然醒着,难以入眠。
听觉与嗅觉在这过程中越发灵敏,郁棘听见了门啪嗒一声开启,松针混杂泥土的味道侵入鼻腔。
陌生人的脚步停在了玄关,安静的时间随他一同犹豫着,紧接着,他脱下了鞋子,向右拐,走进郁棘的浴室。
被门阻隔的细碎水流声响起,像雨水一样哗啦哗啦地洒下来,但是声音单薄,并没有大自然空荡的回音,也没有打在窗台的清脆声,郁棘分得清,这不是雨。
他猛地松了一口气。
陌生人换上冬天的拖鞋,用毛茸茸的鞋底缓冲降噪,踏上了楼梯。
他身上的味道已经被灌木完全侵染,郁棘嗅着气味在周围飘荡,意识越发涣散,对世界的感知逐渐收窄,聚焦在眉心。
郁棘差点真正进入睡眠。
但一只冰冷的手探上了他的脚踝,轻轻揉搓。
他下意识小腿一抽。
陌生人被他吓得停下了动作,郁棘的呼吸也停滞了几秒,又重新规律而缓慢地吐息。
脚踝一直被攥着,郁棘感觉到热量的传递。
陌生人的手指有些粗糙,指腹布满了茧子,尤其是食指与中指,触感十分突出。
顿顿的,不痛,也不痒,甚至没有温度,你只是知道它的存在,它缓慢地划过,又因摩擦力被皮肤挽留,难舍难分。
郁棘听见一声抽气,与长长的叹息,陌生人松开了手,但脚踝旁的触感并没有消失,密密麻麻,肿胀着围了一圈。
——郁棘后知后觉到疼痛。
那是他逃离疗养院时的扭伤。
陌生人走进了卧室,没有任何犹豫地从柜子里拿出药箱,显然对郁棘的家十分熟悉。
噗呲噗呲,冰凉的水雾落在脚踝,药味儿萦绕在鼻尖。
他又一脚一脚地下了楼梯,因为穿着柔软的棉拖鞋,声音有些像两只脚版的猫儿走路。
巨大只的猫儿扒拉开冰箱冷冻层,咔嚓咔嚓,像冰块被打成冰沙的声音,郁棘光听着,就能感觉到一股凉丝丝的冷气。
冷气从心里吹到了脚踝。
陌生人盘腿坐在沙发旁侧,帮郁棘冰敷着,沙发随着他的动作向下陷,又缓慢地弹起,像在柔软的皮肤上踩奶的猫爪。
很温柔。
盘桓在耳边的声音终于变了调子。
【是猫。】
【是猫!】
【是猫!!!】
是他的猫。
他的猫来找他了,虽然依旧偷偷的、不敢让他发现。
郁棘在疗养院重复而麻木的日子里,曾经盯着天花板,想过很多很多次,找到猫的时候,他该做什么。
按进怀里死死地抱住?
刨根问底,把他为什么逃跑搞个清楚明白?
还是惩罚他,让他再也不敢离开?
但真到失而复得的这一刻,郁棘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鼻头有些酸涩,眼前迅速积攒着温热,但他不敢动,他怕他的猫又会被自己吓跑。
但舒缓的呼吸已经无法再维持,他只能艰难地把空气憋在胸口,尽可能压低声音,缓慢地抽气。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精准地砸入耳朵,头发湿湿地黏在皮肤上,在积蓄的泪水间轻轻扭动,刺得他痒痒的。
猫仍然抓着冰袋,压在他脚踝上,十分细心,郁棘刚感受到若有似无的麻木与苍白,冰袋就立刻换了位置。
郁棘的心脏有一瞬间的窒息。
猫真的很爱很爱他。
“仇跃……”整整一个月,郁棘第一次发出声音。
发声器官终于从冬眠中苏醒,生涩,沙哑,被灰尘阻滞,即使郁棘很用力,也只是发出一声蚊讷般的轻呼。
像初春破碎的第一块浮冰。
冰袋掉在了地面。
仇跃被他的声音吓得浑身汗毛竖起,下意识起身就逃,但他咬着自己的嘴唇,在冲到第一层台阶前,硬生生停下了。
他逃过一次,已经把人伤害成这样。
他不能再逃。
“对不起。”仇跃顿在原地,用同样沙哑的嗓音说。
“回……来。”郁棘撑着沙发坐起来。
手掌传来一阵湿润,他借着光线微微扫了一眼,刚才头枕着的部位全湿了。
一大片洇湿,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
仇跃看起来也很无措,毛茸茸的头发更短了,泛着青,像是刚刚剪过。
他嘴里反复念着对不起,却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郁棘,也不敢向前迈步。
郁棘擦掉脸上的泪,站了起来。
脚踝立刻传来一阵刺痛,他强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走向仇跃,整理出笑容,抬起他的下巴,看向那双许久不见的眼睛。
红透了。
是强行憋住眼泪的红,已经几乎看不见眼白,眼眶也红红的,像用力搓揉过,边界曲折蜿蜒,模糊不清。
与郁棘对视的那瞬间,早已按捺不住的泪水一大颗一大颗地向下坠,砸在地板上。
咚,咚,咚……像心跳。
仇跃有很长时间的静止,只剩呼吸拍打在郁棘的指尖,却没有一次是完整的,断断续续,时喘时停。
郁棘的左手轻轻后撤,离开仇跃的下巴。
他张开了手臂。
仇跃愣了半秒,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紧紧抱住了郁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