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显然早便发现她一路尾随,形迹可疑,特特候在此处。
被抓现行着实有些丢脸,狡辩?死不承认?一瞬间,明月脑海中划过若干念头,然后又一一否决,诚恳道:“这位大哥,我绝无歹意。”
哪知对方的眼神立刻古怪起来,先鼓鼓自己粗大的臂膀,再瞄瞄她细细的小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点斤两,够干什么的?
明月:“……”
不是,我跟你比了吗?
见对方并没有算账的意思,明月胆子大了许多,斟酌言辞说了自己的打算,“……实在是怕再遇到歹人,您放心,我一定不会打扰到夫人,就远远跟着,不会吵嚷的,万望行个方便,好歹救我一命。”
她面上做烧,有些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若果然能一路同行,便可无忧了……出门在外,脸面算什么!豁出去试试,即便不成也不会掉块肉。
见她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又兼言辞恳切,那汉子起了恻隐之心,“此事我做不得主,要秉过夫人才好。”
他只是护院,此行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护送夫人与老爷相聚,旁的一概不管,更不可擅自做主。
见他肯问,明月一个劲儿道谢。
常夫人本是宅心仁厚之辈,听了随从回话便十分唏嘘,竟叫明月过来相见。
明月听闻,喜不自胜,忙换过干净衣裳,又洗过手脸,把蓬乱的头发抹平整,这才过去请安问好。
听她口齿清楚,言语颇有条理,常夫人暗自点头,温声问道:“这不是甚么大事,不过你怎么独自上路呢?”
多带个人倒不怕,只是背后不要有甚么麻烦牵扯才好。
明月垂眸道:“我亲娘没得早,爹好赌,房子都输了,如今听了后娘撺掇,要把我卖了还赌债,我偷偷听见,就跑了,预备去南面投奔亲戚。”
竟有这样狠心冷肺的爹!众人听了,都有些不忍。
常夫人也叹了口气,语气越加柔和,“你读过书?”
寻常人家的姑娘甚少这样从容,且几句说得清楚明白,没半个字废话。
明月老实道:“早年家里曾给后娘生的弟弟请过先生……”
明德福自然没有培养女儿的心思,只是觉得两个一起读更占便宜,便让明月也去听。结果先生几日便断定明耀宗不是读书的料,又连连惋惜明月是个女孩儿,把王秀云气个倒仰。
正好后面买卖不好,她就顺势撵了先生,将儿子送去私塾。如此一来,明月便不能读书了。
不过她刻苦,背过了三百千,虽不会书写,倒也颇认识几个字。
常夫人极有眼力,三言两语间观察明月神态,猜测纵然稍有不尽不实,也无太大出入,便同意她跟着,还留她一起用饭。
明月婉言谢绝。
人家客气是人家的事,如今自己手头还有银子,怎好占这样的小便宜,平白叫人看轻。
告别常夫人后,明月去要了间下房,顺便向伙计打听当铺。那两大包衣裳太显眼,又易损坏,还是尽早出手的好。
伙计笑道:“当铺不少,可若论公道,当属城中西大街的王记,里头的人也和气。”
明月道谢。她担心客栈与当铺勾结,出门后又问了几个路人,果然都推荐王记,这才放心。
一路打听着过了几个路口,老远便瞧见高高的幌子,明月在门口定定神,闭了闭眼,抬脚进去。
当铺幽深,光影难照,柜台极高,直没脖颈,一来防贼,二来当铺伙计居高临下,亦可使来客心生怯意,不便还价。
明家布庄对面就是当铺,日积月累的,明月也隐约听过许多手脚,不敢掉以轻心,“都是没上身的新衣裳,料子娇贵,劳驾手脚轻些,莫要勾了丝,刮坏了。”
“自然自然。”伙计口中说着,便要往柜台下拢,明月连忙喝住,“就在这台面上,咱们一块儿瞧,是好是歹都图个干净利落,省得攀扯不清。”
口碑再好也是当铺,哪能指望遇见慈悲人?终究要多个心眼儿。
见她大方果敢,伙计倒添三分尊重,果然当面摊开验收,“保管欠妥,许多地方都压皱了,且花色也是几年前的,又是定了尺寸的成衣,样式也不时新,不好出手呢。”
他略一沉吟,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通,“每件算作六钱,共一十二件,总共七两二钱。”
光挑毛病,这是要压价呢。
“我家就是做布料买卖的,您糊弄不了我。这些衣裳里头,哪个料子差了?况且料子不同,价格也不同,怎好通算?”明月指着其中一件,口齿清脆道,“正经大名府的提花缎,又是难得的紫红色,本就较寻常颜色贵,整匹料子市价五两,一匹也只好做两件,哪怕不算裁缝和后边的绣工也要二两半!还挂着青州绫的里子呢,也是好货!压皱了怕什么,一点劈丝和勾丝也无,过一遍熨斗就是了,只要避光防虫,十年八载依旧鲜亮,怎好只给个零头?”
“哟,姑娘还是行家,”伙计笑道,“既这样好,姑娘怎么不自己留着?不过话说回来,这纹样着实也不像姑娘这个年纪的人穿的……”
可别是赃物吧。
“我爹是赌鬼,给人打死了,等银子下葬。”明月面不改色的扯谎。
在当铺这种地方,哭穷扮可怜没用,强撑装富贵也没用,没人信的。
当铺伙计见惯人间生离死别喜怒哀乐,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诈一诈罢了。见明月神色不改,倒也放下心来。
“听口音,姑娘不是本地人,既来鄙号,想必外头打听过,知道这里最公道不过。既如此,也别扯什么整匹料子、市价的话,若果然是整料子,倒更好出手些。旧成衣本就难寻买主,又要衬得来,又要识货的,不知猴年马月方能出手,越放越贱,我们又要费心保管,总不能赔本不是?姑娘既是行家,个中道理自然明白。”说话间,伙计挨件衣裳看过,分别估算,最后抖平算盘重新算了一回,“这件紫红提花的,算一两一钱,那件算一两,剩下的莫说料子,终究都太薄……若是死当呢,总给十两八钱。姑娘若愿意,这笔买卖就算成了,若不愿意,只好往别处去瞧瞧,保管不会有比这个更高的。”
当铺规矩,价不过半。
明月家里也卖过成衣,知道行情,想了下,“十二两。”
伙计摇头,收算盘,“十一两。”
收起算盘,就是不必再谈的意思。
明月叹了口气,“也罢。”
“得了!”伙计点点头,抓过旁边的铜铃用力一摇,扭头喊道,“旧衣十二件!”
此乃行话,无论成色如何,皆唤“旧物”。
里头马上有人跑来查看,确认无误后签字,额外开条子,大声重复,“旧衣十二件,入当!”
柜台伙计先拿了张十两银票,又额外取出一截银块和小秤,当面给明月看过准星,用剪子铰下来一两,连同当票一并递来,“您拿好,银货两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