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忽然笑了,极轻,极哀,“她……甚至没告诉我一句。”
陆昭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迟疑。
“她说过一句话。”
“她说:‘我不怕深渊,我怕的是……他为了我,也走进去。’”
风停了。
沈墨眼中的泪,像未落的雨,挂在睫毛上。
“可惜啊……”他低语。
“我还是来了。”
沈渊曾说:“哥哥和陆昭,是我见过最像‘一体’的两个人。一个看透世界,一个躲着世界,但他们眼里从来只装得下彼此。”
那年,沈墨十七岁,冷得像把还未出鞘的刀,而陆昭十八岁,痞气张扬,是街头随时能炸开的火。
他们的相遇很简单——一场家族间的秘密聚会,沈墨当时刚失控共情了一个被折磨至死的案犯,精神濒临崩溃,只有一个人敢靠近他。
——陆昭。
他笑着走过去,递了一瓶可乐,“别老用眼神杀人,没用的。”
那天之后,沈渊常说,他们是两个互相拖着彼此回到人类边界的怪物。
沈墨无法控制共情,常常崩溃。而陆昭身负诅咒,一次次用身体感知失去——失去视力、味觉、触感,却从不吭声。
而他们之间从不谈“喜欢”,只是在一次次生死边缘,把命推给对方。
沈渊年幼时最爱偷偷画画,她画过一张画,画中沈墨背着陆昭,身后是一条深渊之路,两人肩头坐着一只乌鸦,嘴里叼着红绳。
“你们一定要一起走下去。”她说,“如果你们中有一个掉进去了,另一个就不会是人了。”
可十年前,她自己先跳了下去。为了封印深渊,为了让哥哥和那个少年活下去。
从此之后,陆昭每一次启动罗盘,失去的,不只是五感,还有一点点——沈墨的信任。
“你早知道她是献祭者,却不告诉我。”沈墨曾质问他。
陆昭没说话。他只是想,如果沈墨知道真相,会不顾一切替她去死。而他……不想让沈墨死。
就这样,他保住了沈墨,也断了他们之间那条“红绳”。
直到此刻,门前、深渊入口,两人再次并肩而立。
沈墨低声道:“如果她的意识还在深渊里,我要带她出来。”
陆昭轻声说:“我陪你。”
沈墨转头看他,眼神微动:“这次不许再瞒我。”
陆昭苦笑:“这次……我们一起疯。”
风吹过,红绳忽地从门后飘出,缠上两人手腕,像是宿命将他们再次绑在一起。
那是封印仪式前的第七天。
沈墨还不知道真相,陆昭也还没学会撒谎,而沈渊,已经决定把自己送进深渊。
他们仨在后山的废旧寺庙烤火。沈渊趴在蒲团上画画,陆昭啃着糖炒栗子,沈墨在一旁翻着书,偶尔抬头看他们一眼。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俩会不会吵起来?”沈渊头也不抬地问。
陆昭一口栗子差点呛住:“说什么晦气话。”
沈墨淡淡开口:“你不在了,他没人吵了。”
沈渊咯咯笑出声:“那你会不会想我?”
沈墨翻页的手停了一瞬:“不会。”
“骗人。”沈渊抱膝,盯着他,“你想了都不会说。”
陆昭突然抬眼,笑得意味深长:“他只会偷偷去你画的画前站十分钟,谁也别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墨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观察得很细。”
“你啊……”陆昭半眯着眼,声音懒散又温柔,“我看得太多了,怎么关得住。”
沈渊看着他们两个,眼底一闪而过的忧色,被火光烧得柔软。
那一夜,风吹进寺庙,三人坐在一起,仿佛是世界上最孤独却最完整的小宇宙。
沈墨没有说“喜欢”,陆昭没有说“不能留你”,而沈渊——悄悄将那幅画藏进了寺庙后的石龛里。
画上,三人背对深渊,彼此牵着手。
那是她最想守住的未来。
也是注定无法实现的愿望。
七天后,沈渊消失于仪式之夜,陆昭跪在血阵边,发了疯似地去撕封印咒文。沈墨在共情后自愿消除那段记忆——他说,“她不该是我痛苦的来源。”
却没有人告诉他:她,是他人性最后的锚点。
深渊的门前,无声风动。
身后的世界还亮着灯,而脚下的楼梯,像通向无尽黑夜。
两人站在临界点,就像多年前,他们站在沈渊的命运前——这次,没有人会再挡在他们前头了。
陆昭先开口:“我一直没敢告诉你。”
沈墨侧头,眼中沉静如夜海:“告诉我什么?”
陆昭轻笑一声,掏出打火机,“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共情失败,是怎么醒过来的吗?”
沈墨点头:“你扇了我一耳光,差点打死我。”
“我当时害怕得要命。”陆昭点了一支烟,眼中透出一种轻微的颤,“我怕你疯掉,我怕你不认得我,我怕你从此只能看别人的记忆,再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我恨你。”沈墨忽然说,声音低得像钝刀划过木头,“我恨你不告诉我沈渊的事,恨你骗我,恨你把我推出真相之外。”
陆昭垂下眼,默默听着。
“但更恨我自己。”沈墨继续,“如果你那时告诉了我,我真的会去替她死。”
“那你现在还恨我吗?”
沈墨看着他,眼神一点点收紧,如利刃归鞘。
“恨。”他说。
陆昭低声一笑。
“可我——喜欢你。”
四个字落地,像撕裂了十年的缄默。
火光在两人之间一闪,沈墨站定,缓缓伸手,从陆昭指间取过那根燃着的烟,自己吸了一口。
然后靠近,声音低到几乎贴在耳侧:
“陆昭,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是……怕明白了,就再也没有退路。”
“你怕得太晚了。”陆昭盯着他,“我们从见面的那天起,就没了退路。”
两人沉默地对视,眼神交缠如战场。下一秒,沈墨忽然伸手,扣住了陆昭的后颈,额头抵着额头。
“如果我疯了,就杀了我。”
“我不会。”陆昭的声音有一点哑,“如果你疯了——我就陪你疯。”
深渊的风骤然咆哮,门后的楼梯仿佛听见了他们的誓言,震颤出一阵低鸣。
两人并肩而下,一如多年以前。
只是这一次,他们终于不再压抑彼此的心声。
他们不再回头。
踏入第一阶楼梯时,身后那扇门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深渊,没有尽头。
它不是“地下”,不是“异界”,而是一座由意识构筑的空间”。
——这里没有时间,只有“记忆残渣”。
沈墨和陆昭走过一条“倒转的街道”:所有建筑颠倒而立,行人倒挂在天,笑容像被剪贴在脸上。广播在无限循环播放:“欢迎回到你从未离开的地方。”
陆昭说:“我们不是进入了地狱,我们是坠进了所有死者未完成的念想。”
这是一座由“痛苦未完”的人类意志构成的城市,每一处角落都可能重现一个人的死亡时刻。
街角,一名老妪不停翻炒一口空锅,喃喃道:“再做一顿饭,他就不会离开了……”
广场上,一群孩童围着血泊跳绳,脚下是自己未出生的尸骨。
天空悬挂着巨大的镜面,倒映的不是现在,而是每个人“曾经最渴望却失去的一幕”。
沈墨看到镜子里,沈渊穿着校服,站在斜阳里笑着向他挥手。
而陆昭,看见了那年他偷藏进沈家的密室,目睹沈墨因第一次共情失控而流泪的瞬间。
深渊试图诱导他们放弃现实,留在“愿望永远不崩塌”的幻境里。
“这就是它的真面目。”沈墨喃喃,“一个编织幻觉的吞噬者。”
他们开始逐层下降,街道变成了迷宫,迷宫化作了病院,病院之后,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心脏状空间。
“渊核”——深渊本体的意识节点。
在那里,他们终于看到了“沈渊”。
不,那不是她,是深渊用她的形象,想让沈墨留下。
陆昭毫不犹豫地掏出罗盘,强行破开了幻境通道。
沈墨却没有走。
他走向“沈渊”,轻声说:
“你不是她,但她曾在你里面留下了一点人性。”
“她说,不希望我们留下。”
幻象沈渊哭了。她身后浮现出成千上万个脸孔,都是那些曾被吞噬的灵魂——他们因“念头未了”而被困在这里。
沈墨将手贴在渊核表面:“既然你是人类意志堆积的产物,那你就该——被人类的意志终结。”
他引爆了所有共情记忆,将自己作为“引线”,唤醒这些灵魂最后的理智——他们不再重复幻境,而是开始“遗忘”。
当深渊开始崩塌的那一刻,沈墨陷入了意识的深海。
陆昭冲回来,在他昏迷的意识里紧紧抱住他:“你说了要一起疯的,别先走一步。”
——
他们醒来时,已在理发店外的一张长椅上,黎明初露。罗盘碎了,沈墨昏迷七天。
警方宣布,“连环自杀案终止”,罪魇消散。
而只有他们知道,那些死者并不是“被害”,而是困于“未了的念头”中,终被释放。
他们常常出现在一间偏僻的旧寺庙,墙上挂着一幅三人背影图。
沈墨偶尔会说:“我们真的回到现实了吗?”
陆昭轻咬烟尾,挑眉笑说:“你信那画在动,那我们现在还在深渊里。”
“那你还敢牵我手?”
“牵啊。疯都一起疯过了,怕什么?”
——
他们回到了现实,也没彻底回来。
因为深渊最可怕的,不是幻觉。是你再也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真正的梦。
一年之内,一天之内,只有这个季节,这个时刻与众不同。
悲喜交替,无有终点。
陆昭和沈墨紧紧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