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许来吸了一口,回想起上一次老人住院时的情景。
梅芸芸掀开了棉被,扶着老人起身去厕所。蓝白条纹的床单上落下一团团瞧不出形状的东西,皱皱的一截,灰白颜色,像是刚抽完烟掉下来的没散开的烟灰。她弯腰看着那东西,悄悄问梅芸芸:“谁抽烟了吗?”
“胡说什么呢,这是你外婆身上的死皮。”
梅芸芸去打开水时,老人已经在卫生间里叫唤。梅许来手忙脚乱地扶起外婆,却见她不动弹。她恍然大悟,撕下一截卫生纸。
扶着老人坐下,她注意到面前这人只是看着像她的外婆,实际上根本不是。
外婆个子很高,跟成年后的梅许来差不了多少,身姿挺拔,走在乡下一众老太太之中显得鹤立鸡群,分外不同。可面前这个人佝偻着挺不直的背,歪斜着肩膀,衣服也歪着,露出一大截干巴巴的锁骨,皮肤上长满了蜘蛛斑跟老年斑。
外婆四肢纤细,躯干却异常肥胖,尤其是肚腹胖鼓鼓的像一只青蛙。可面前这个人瘦骨嶙峋,身上的肉都坠下去,仅靠着胸口这层皮吊着。
外婆歪过头看着房门的位置,嘴里说:“谢谢你来看我啊,不然我真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
原来,老人是在对她说话,可是,老人的眼睛却已经模糊到看不清面前的人。
人老了,身上会出现一股味道,有点像出了少量汗之后的馊味,也有点像柜子里积年的樟脑丸味,更有点像许久没住过人的背阴屋子里的潮味。
那是一种怎么清洗都去不掉的味道,是从皮肉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代表着这具躯壳进入了生命的尾声,如同开败了的花儿虽然尚在枝头苟延残喘,却开始发黄,枯干,被霉点侵蚀,失去了往日美好的颜色。
她不讨厌这个味道。幼年时期的她被这股气味包围,长到四五岁才回到自己的家。如今再次如此靠近,她只觉得温馨。虽然早已记不清老人年轻时候的脸,她却永远记得那双牵住自己的手,粗糙又宽大的手,带着她走东闯西,爬山涉水。
有一次,她们爬的是一座坟山,山上埋满了各个时代的人,三步一座墓碑丝毫不夸张。老人这一系的祖宗全葬在这里,老人的母亲也在。
山上长满了带刺的野花,老人会找几根嫩苗,掐断了撕掉皮给她吃,除了水滋滋苦兮兮的味道再无其他。梅许来虽不爱吃,却喜欢叼着那脆生生的杆子,边走边嗦。
老人很喜欢说起过去的故事,她当过几年教师,她四处找庙烧香,她……的母亲,拿着一根木棍逼着她辞职回家继承家业,逼着她招了入赘的丈夫。
老人从没想过去争取些什么,母亲说一不二,她没有拒绝的勇气。可是,母亲去世时,她还是红了眼眶,对着诸位来客一一下跪。
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母亲那样的人。她逼着小儿子辍学,过早进入糖厂工作。她插手子女婚事,只为了图个尽快脱身,重拾自由。
眼见着三个儿女成家立业,她没了世俗意义上的牵挂,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她经常邀请乡下的妹妹来祖传的房子里住上一阵子,享受一把不用做家务的自由。
为了补偿这唯一的妹妹,她早已经将该分的那一半家产,悉数结清,可是妹妹依旧哭穷不止,甚至趁着她生病脑筋不清楚的时候,哄着她去银行取钱,掏空她的财产。
“我死了也不会放过她!心真毒啊!”老人曾这样说过,那天她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半张脸晒得紫红。
时间线回到现在,梅许来缓慢地抬起头,问:“你说,这世上存在鬼魂吗?”
“鬼能不能伤人,我不知道,但是人肯定能伤害其他人。”徐芮墨打着哈欠,道了句晚安,随即关灯,也不问问梅许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