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散去,孝子们摘下戴了一整天的白土布,聚在门口抽烟。灵棚借着邻居家门口的地方已经搭成,缺的桌凳由做饭的大厨明天一起捎来。
家中仅有的那张老榆木桌被放置在大门口作为接待来客饮茶的去处,此时只摆着几只空水瓶以及七八只用过的一次性水杯。梅家明面上唯一的香火继承人梅畏明掏出一本笔记指挥着异姓人——梅家唯一的外孙子:“阿恒啊,把桌子收拾一下,我来对对账!”
先前接受了某个成年人的指使正在大门口扫地的胖男孩应了一声,挠挠头,羞赧一笑,通红的左脸生着冻疮,破溃流出的黄水已经结成硬块。
“这孩子……怎么跟个大姑娘一样!”梅畏明对着父亲大声说笑,全然不顾被说的那个人就在他的面前。
正当他叼着烟卷,掏出水笔,准备大干一番时,一道阴影停在他面前。梅畏明抬头一看,瞬间变了脸色。
高疯子是一个人来的,既没带着她那疯子老婆,也没带他那疯子女儿。他似笑非笑地摔下一叠红纸包着的纸币,笑了,“恭喜啊。”
两个孝子匆忙戴好孝帽走过来,虽然心中不悦但终究忍住了。
这人是老人丈夫的亲外甥,原本两家关系亲热非常。谁知有一年这姓高的忽然带着切菜刀上了门,嚷着要砍死老人丈夫,闹得沸反盈天。至于他老婆不知道是被他打疯了还是自带疯病基因,经常脱光了衣服满街上跑。没过几年,他女儿说亲失败后精神状态也日渐反常。
反正,这个大家族里,疯的也不止他们一家。
夕阳拖着高疯子远去的那长长的背影慢慢隐于房屋之下,而公交车将在六点钟准时发出最后一班。梅雁雁拎着包走到堂屋,一群明知道她非走不可的人纷纷围住她,挽留她吃晚饭。
梅许来甘当开路人为姐姐分担一部分社交推辞令,伸手朝着门口一招呼。正在擦桌子的胖男孩应了一声,手上却不停,仔细拧干抹布上的污水,又端端正正晾在桌下的横梁上。
“电瓶车充好了吗?你动作能不能快点?”梅许来见弟弟这样一副使唤不动的模样,忍不住冒出一股火气,这些天来,她越来越克制不住心里的那头野兽,脖颈上的血管突突直跳。
“充好了……”男孩擦擦手,脸上迅速闪过一抹生硬的笑,眼睛却没看向任何人,又好像正在看着所有人。
不急不缓,是这位亲弟的标签,而她,正相反。梅芸芸常说他们姐弟两个是投错了胎,这才水火不容。
不过,是她这股火单方面不能忍受而已,弟弟很少跟她说话。除了每次见面喊的那句‘姐姐’,再无其他。
这样也好,至少在家里她可以不用维持表面社交,做个真实的自我。
电瓶车飞驰而去,带起一阵干燥的冬日灰尘。没想到语速缓慢的弟弟骑车倒快得很,一点不像他的性子。说到底,他究竟是个什么性格,梅许来一点都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她巴不得跟这个弟弟毫无瓜葛。
在她十三岁刚上初中时,一向疼爱她的父亲母亲忽然言辞一致让她住校,于是那年寒假,她有了这个小上一轮还不止的弟弟,这个可以传承他们老许家香火的存在。
大姐雁雁是长孙,她也是,却连父亲的姓氏都不允许拥有。她随母姓梅,而她的弟弟,叫许知恒,博文广知,持之以恒。
而她的名字,寓意简单得多。梅许来啊,没许来——长子长孙,听上去似乎十分荣耀,可终究没能许来一个儿子。多可笑啊!她的名字里没有自我,只是抒发着他人未至的叹息,甚至不如叫梅招娣,她恨这个名字,恨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中,包括着这个名为‘弟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