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就我们三家人,对了,雁雁在家吃吗?”
她摇摇头,“医院要值班,雁雁等会还得赶公交车回城里去。”
“雁雁跟来来去哪里了?刚刚都没看见人!”老幺家的在地上的水盆里涮了几下小葱,递给梅芸芸,“不是我说,你家来来都上班好几年了吧,怎么还没找对象?女孩子不能多挑,挑着挑着就大了!瞧瞧雁雁多好,生了个儿子,她婆婆爱得不得了!女孩比不得小子,你看我家小明,比来来还大两岁呢,我就一点都不着急。”
“我着急也没用啊,之前她又出了那个毛病……现在也不好讲婆家,怕人家不要呢。”梅芸芸咧开嘴,狠狠搓了几把小葱。
这时,走道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可听见我名字了!”外孙女梅许来笑嘻嘻走过来,端着一盆草莓就往她们嘴里塞,挨个喂了个遍,“刚刚跟大姐去超市里买的,甜不甜?”
“哎哟,甜到小舅妈心坎里了!”老幺家的夸张地叫出声,一边龇牙咧嘴皱着五官,“就是太凉了,舅妈年纪大了,这牙不行了。”
“谁说的,您还年轻着呢!”梅许来乐呵呵走出院子,在菜园子之间窄细的砖块上来回走动,指着旁边一口老井,大声问:“大舅妈!这里的菜都是拿井水浇的吗?”
“那口井深得很,小心点啊!”老大家的泡好面条,在围裙上擦干湿漉漉白嫩嫩的双手,也走到后院之中,“自来水费钱啊,可不都用井水嘛,回头让你妈带点回家去吃。”
寒冬腊月,这菜园子里竟然还是一片绿擦擦的颜色,大白菜、小白菜、上海青、生菜、芹菜、菠菜、茼蒿、萝卜,还有一丛韭菜藏在角落里。菜畦之间铺着青灰色的砖头,尽头的院墙上设有一道铁门,通往屋外的田间小路。
不过这道门不常用,插销上拴着铁锁。
菜畦中间藏着那口斑驳的古井,水井外侧插着一根羊眼钉,圆孔上系着一根粗麻绳,连接着井里的水桶。紧挨着水井种有一棵模样圆润的桂花树,树干上吊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马蜂窝,干瘪瘪的泛着灰白颜色。
唯一不足的是,厨房外的墙角堆着许多蛀坏的木材木板,有些木头上插着上锈的铁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收来的废品。
梅许来小心越过那些朽木,问道:“吃的水也用井水吗?”
“那肯定不行啊,那井水只拿来浇菜。本来打算让你大舅修条水泥路连到井边,这样走路也方便,可他懒啊,一直没动手干……”老大家的表情柔和,不似以往的大嗓门,“你大姐呢?在楼上吗?”
“在收拾东西呢,等会让小弟送她去公交车站。”
“阿恒还小,能不能骑电瓶车啊?”
“虽然年纪小,可是看着老啊!那人高马大的又胖又高,在路上交警都不会拦他的,放心!”
“哪有你这样说弟弟的!”老大家的慈爱地别了她一眼,耳朵上悬挂着的大金环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就喜欢您这样会享受生活的性格,瞧瞧这通身的气派,就像个官太太!”梅许来怪模怪样好似唱戏似的举手投足,顺手在那耳环上轻轻弹了一把。这时,她注意到老大家的这一头及肩短发里还藏着一截助听器。
难怪老大家的留了几十年的长发忽然一朝剪短,原来是为了遮住这东西。
私下里问过才知道,前不久老大家的突发高烧,残存的听觉功能也罢了工,原本只是不太听得见,如今变成完全听不见,导致她整个人陷入在恐惧之中。大孙女梅雁雁赶紧带着她去省城配了一副助听器,这才让她从死寂中回到现世的嘈杂里。
“请把‘像’字去掉!”从厨房里钻出一个小头小脸,腰身壮实的年轻女人,正是梅雁雁,“我妈本身就是个官太太,虽然她丈夫的官不大就是了,芝麻绿豆的官那也是官啊!”
“你爸爸就是个给官开车的,那也算?”老三家的伸出头,呲着门牙抢白一句。
“小舅妈你这话可不对,有句话叫‘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再小的官那也是吃官家饭的!我们是无产阶级,底层赤贫。大舅可不一样,那是为人民服务的,比我们还低一级呢!”
“这孩子!就知道贫嘴!”梅芸芸忙走出来,白了女儿一眼,“估计得嫁人才能长大,唉,将来看你婆婆怎么管你!”
“现在人就喜欢这种性格,热闹!”另外两人一齐开口,只剩下梅雁雁在一旁抿嘴笑着不说话。
咕噜噜……水烧开了。
“下面条咯!妈妈,我想吃个煎鸡蛋!”梅许来一把抱住母亲的肩膀,眼中悄悄升起的那丝不快已然藏进心底。
呱呱——布满碎玻璃片的院墙之上,停着一只浑身漆黑的鸟儿,也许……是乌鸦吧。夕阳高照,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那只鸟扑棱几下翅膀,低低掠过这片菜园子,变成橘色阳光中的一抹黑点。
失明,就是从这枚黑点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