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的婢子收了泪站起,冷冽地注视君阎,“请贵人止步。”
雪芙蓉回神,由婢女搀扶起身,一碗乌黑的汤药递到君阎面前,不难看见其中蠕动的两只蛊虫。
“贵人请用药。”婢女依旧恭敬。
君阎凝神盯了两只丑陋的蛊虫许久,似笑非笑,雪芙蓉渡步至他面前,“你还是年轻,不懂算计。”
“你有些时候像极了浦月,可他若是在,不会做的比你好。雪家分家那年,我将雪家分为三份,锻造,修行,行商,无论哪条路走出来,雪家都不会落没,我没理由将宝全押在浦月身上。”
君阎受制于人,从容极了,表示洗耳恭听。
“况且我没压错,他带回了你。”雪芙蓉道,她笑,笑中藏着苦,“我想雪家繁荣,十年百年皆如此。你替我布了个好局。”
“我寻求百年求解之法未果,你只用了十年,不仅收服毕方火,还将雪家引上一条几乎不会出错的道路。”雪芙蓉目光带着探究,上下打量着君阎,“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何人!”
不算明亮的烛光映在君阎脸上,君阎低垂着眸看她,在某个角度的光影中,雪夫人恍惚一惊,从他的神态中窥见什么人的影子,但那念头出现的太快,没等她抓住便已消散了。
“孤魂野鬼,飘荡游魂。给我个痛快也行,大不了回归根本。”君阎说罢便直直朝剑刃上撞去,持剑的婢子未料到他的举动,急急将剑一收。
君阎顺势将他手中剑劫过,避开劈砍过来的招式,借势一挑,挑飞他们手中的剑,转手斩下双臂,或干脆巧劲割断关节处麻筋,逼得剑脱手。
飒飒破空之声如雷霆贯耳,全然看不出他近日的病弱。场中亲卫数十人,皆自幼习武,学的都是杀人的功夫,君阎周旋在其中,游刃有余,白衣翩跹,手起刀落,未见血覆其上。
处理完最后一人,君阎剑横雪芙蓉颈间,浓稠的血从他靴边流过,哀鸣声不绝。“雪夫人。”他依旧唤道,“我不欠雪浦月什么。”
剑重坠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君阎在雪芙蓉惊恐的目光中施然披上来时的狐衾,正欲离开。眼看大势将去,雪芙蓉竟不管不顾抓住他的衣袖,在他疑惑的目光中乞求道:“你若要走……求你,至少给他留下一条血脉……”
君阎漠然,“莫一莫二两个孩子,我该教的都已教会。他们对雪家无二心。”转身,未止步,很快不见了踪迹。
莫一莫二自雪夫人夜谈那日过后,雪夫人便将他们领去,秘密培养着。
君阎病中他们曾来拜见,莫一领着莫二在塌前长跪,道:“谢师父教导之恩!”莫离冷眼看着他们,莫一道:“我知无颜再见师尊。师尊教养之恩,永世难忘。但……良禽择木而栖。”
莫一抬起头来,“凡人寿命不过百年,我和莫二天资平平,修行难至金丹,师尊身体能撑……”未言的话在莫离含着杀意的目光中止住。君阎倚床安静听着,“能有自己的判断。你二人也算出师,我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教授给你的了。”
莫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看莫一,又看看君阎,终于反应过来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不敢言语。直至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发顶,“没事。”他抬头,君阎披衣下了床,他临空召出符咒两张,落于莫一莫二手心,“此符可抵一难。你我师徒一场,算是出师礼。”
莫二强撑的泪终于流下,跪抱住君阎长腿。“师父……”
君阎渐渐将家主的权放出,留个空名。
雪家从此安生,此为后话。
当夜回屋时,莫离已趴在窗前侯了一夜,屋内烛火亮如白昼,见到君阎,也不顾他身上刺骨的凉意,一声不响将他紧紧抱住,虽然只够的到君阎的腰上。
“还未睡?”君阎温声道,顺手将门合上,轻揉着莫离的发顶,全无在雪芙蓉面前的疏离冷漠,“到榻上去,别冻着你。”
风雪裹了一路,君阎身上血腥味洗去不少,极淡的一点让莫离的狗鼻子嗅出。他很熟悉血腥,在很长一段暗无天日的时间,他周遭都是凝固的,腥臭的血,从未间断。
“师父杀人了吗?”莫离问道,像问“师父吃饭了吗?”一样语调平平,仿佛生死在他面前不算大事。
“没有。去榻上。”君阎道。
莫离便牵着他的手进屋了,他身形长的慢,瞧着比同龄人小上不少,自捡回便半步不愿离开君阎,君阎早让他磨的没了脾气。
“早些歇息,明日不是还有早课?”君阎道,将他抱回床榻自锦被中塞好,将屋中的碳火烧的更旺。
除了修行外,他为莫离几人请了学官,在雪家开设了学堂。傅学官出了名的难请,教养出的孩子没有不成才的,附近家中有适龄的都将孩子送过来上课。
莫离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他,直勾勾的,看他解了发冠,卸了外袍,及君阎梳洗完毕,莫离还是那样盯着。
君阎无奈,留了盏夜灯,也着里衣上了床榻,一进去莫离便往他怀中钻来,听着君阎的心跳,体温在薄薄的衣料间传递。君阎轻拍着他的背,怕手凉惊扰到他,只是虚虚拍着。
莫离很快平静下来,紧抓着他的衣襟,呼吸渐渐平稳舒缓。君阎也合上眼,手仍轻拍着莫离。
灰色的混沌丝自莫离心口生出,一点一点缠绕上君阎小指,见君阎没有阻止,便小心翼翼吸收起君阎的魂力,它吃的很慢,一夜吃下的还没君阎点个离火耗费的多。
假寐的君阎半睁开眼,无声笑笑,莫离的混沌体质对离火很敏感,夜间会无意识吸收他的魂力,吸收了这么些年,还没他修补一次兔子的魂魄耗费的魂力多。
他将体内魂力调整至平和,方便莫离吸收。
日子又过了一月,渐渐春暖花开,于数月的寒冬中漫出一点生机。君阎又病了,正是换季,没了离火,他极易染上风寒,断断续续病了月余,总不见好。
城东近些日子不太平,失踪了两个孩子,说是跑去山上找草药,到入夜还不见归家。屋里的大人喊上附近邻里去寻,连绵的火把连成一条火龙,将山翻了个遍,也不见那两个孩子的踪迹。
起先人们只因为是孩子贪玩,兴许是提早下了山,又或者是落入某处深洞,夜黑不易探寻。
可找了几日,这家的孩子没找到,城西又丢了个姑娘。
事情变得古怪起来,予城中百姓生活的山仿佛成了吃人的怪物,三两成人结伴上山无事,但若落了单,或是孩童贪玩结伴上山,那便是有去无回,任凭家人求天告地也寻不回来。
兹事体大,听见消息,彭城有些名望的世家纷纷派遣人去探查,雪家自然不能例外。往日都是君阎出面,偶尔带上徒弟看看热闹。只是如今君阎病着,三个弟子还未出师,也是有去无回的份例。
城主送信的六公子对雪家这位家主早有耳闻,近些年雪家越发壮大,几乎占了彭城半壁。
听闻他的近况,六公子将信送给仆从转交,站在廊上等候,离的近了,依稀能闻见清苦的药香。他心中万分焦急,无法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暗中捏紧腰上的玉佩。
只见珠帘轻响,送信的仆从满脸歉意,行礼后低声道:“我家主君这几日病着,方才吃了药,刚刚歇下。三公子不让人打扰。”
六公子的眉更蹙紧几分,城中的金丹仅有城主与雪浦月两人,吃人的妖兽大多修为不低,极难降伏,听探查的门客说,这次的妖兽怕已有百年修为。倘若雪浦月不去,这 担子可全落在父亲身上,怕是凶多吉少。
六公子勉强露出一个笑,拱手道:“听闻家主病着,本不该叨扰,但此次妖兽据说已有百年修为,护城神使未至,彭城难有人能与之抗衡。可否,可否再问一问家主?”
雪家仆从也是为难,道:“护城神使我只听过,从未见过。听闻朱雀祖神陨落后,火系各神接替神职,咱们彭城的神使便是个挂名的凤凰,有事找不见,无事到处跑,哎,哎。只是辛苦我们主君与城主大人了。”
他纠结一会,也知六公子难办,犹豫道:“我再帮您问问三公子,看主君醒了没。”
未等仆从进屋,只听药香袅袅的屋内传来一句话,带着怏怏的病气,“我去。”
传信的仆从惊喜道:“主君醒了。”
“劳烦城主挂念。还未病得走不动,彭城出了邪祟,雪家哪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屋里那人说道。“病容枯槁,不便见人。还请六公子去前厅稍坐坐,容我更衣后再来拜见。”
六公子连忙应下,随接引的仆从一同去了前厅。
不过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听见屋外响起平稳的脚步,一双素白的手拨开珠帘,长腿迈出,来人身姿修长,装扮朴素,像是来的匆忙,草草束了冠发,眉目间的锐利让病气削弱,越发显出他五官的艳丽。六公子第一注意的竟不是他那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是他周身沉寂的气质,像是庙宇中供奉的神佛,宁静祥和。
素闻雪家三子相貌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雪浦月身侧跟着一个小孩,年纪不大,摸约七八岁,模样生的极好,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瞪着他,六公子没来由后背涌上一股凉意,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