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杨么穿过斋堂,走到最深处,正是义父的居所。
纵使已是五军之首,拥有数万信徒拥趸,钟执一直维持着朴素的做派。就拿居所来说,斑驳的红漆,陈旧发黄的纸窗,除了门前守卫的两名力士,竟与洞庭湖畔寻常渔家无异。
杨么向守卫拱手,两名力士目视前方,不置一词,但也未作阻拦。杨么按下心中不快,登堂入室,还未进屋,便听见屏风后传来诵经声。
摩尼教认为日月是光明世界的使者,信徒需在日出和日落时时诵读《彻尽万法根源智经》中的祷文,过去每到清晨黄昏,斋堂内便传来朗朗读书声,杨么幼时还不会认字,也跟着兄姐们牙牙学语,唱曲似的。
但众兄弟姊妹成年后忙于俗务,多有懈怠,久而久之,杨么竟是彻底忘了规矩。她疾步退出门外,准备静候祷告结束。
“无妨,进来吧。”屏风后的男人起身移步。
“还请义父恕罪……”杨么一时语塞,像极了小时候胡闹,绞尽脑汁想借口躲避戒尺的样子。
屏风后传来大笑:“幺妹不怕,爹爹不打你手心了。”
听见义父爽朗的笑声,杨么悬着的心放下了。但是转到屏风背后,坐在主案斟茶的男人,审视的目光却毫无笑意。
“杨么,可知当年老夫为何买你?”
钟执递过粗陶茶杯,杨么连忙双手接过,尘封往事浮上心头——
宣和二年,天降大旱,赤地千里,水泊干涸,颗粒无收。
易子相食,析骸以爨,已不是什么罕见情景,更遑论将亲生骨肉卖给人贩子,乞得一些钱财。从北到南,年幼的杨么不记得自己被转手几次,事实上她对父母的回忆所剩无几,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
她姓杨,排行最末便单取一个么字,随随便便取的名字,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一样。
朔风卷着枯叶扑打黄地,掀起一阵尘埃,集市上,幼小的女孩蜷在插草标的孩童堆里,呆滞地看那牙婆拎起瘦童如拎鸡崽,向行人吆喝:“这个娃子聪慧,过目不忘,长大了能当个账房先生,只要一锭银子。”
南方水系充沛,受灾情影响较小,大户人家尚有余钱,买些幼童回家作奴仆。
杨么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只戴着沉香念珠的手,她的目光随着那人手腕往上移,不是光头的和尚,却是个清瘦的中年文士,牵着两垂髫童子在摊前驻足。
视线相对的那一刻,杨么感受到了某种恐惧。中年文士的眼神不像普通路人般散漫无光,也不像那些富贵财主,带着挑拣货物的蔑视,而是锐利得像一把直戳天灵感的利刃,要剖开她的脑子,洞穿她的五脏六腑。
但是杨么没有低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却还是强忍着恐惧与中年文士对视。
“这丫头片子眼神带煞,要是冲撞了客官,老身先赔个不是”牙婆讪笑道,但是无人理会,这大眼瞪小眼的一老一少,视他人如无物,时间也仿佛在此刻凝固。
牙婆生怕来把之不易的客户气走了,强按杨么低头,饶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牙婆的长指甲把杨么后脑勺的陈痂抠得头破血流,偏偏就是无法把这个倔强脑袋按下去。
中年文士却先一步移开了目光,对着牙婆道:“这个女娃我要了。”
记忆如刀,将杨么面上血色寸寸剜去。钟执抚须大笑:“当年三十七个插草标的孩子,唯你敢与老夫对视,那一刻,我便知道,这双眼睛,野心勃勃,充满了欲望,今后必成大业……”
杨么惴惴不安地赔笑,还没笑两声,钟执骨瘦如柴的手,忽以铁钳般五指扣住她的下颌:“如今翅膀还没长硬,倒学会用二桃三士的阳谋算计兄弟了?”
明明是严严冬日,冷汗却浸透中衣,杨么强自镇定:“黄佑的手下多在军中有愤懑抱怨之言,我怕误了士气……”
“毋需分辨”钟执冷冷地打断了杨么的辩解:“老夫已听黄首领讲过事情经过,子昂固然有错,但你亦该晓得,野心应用在逐鹿天下,而非兄弟阋墙。”
钟执松开了手,柔声道:“以后这样的事情先禀报老夫裁断,难道你连爹爹都信不过吗?”
杨么低头称是,脑海中却头一次浮现出对钟执的质疑,如果她事先说了,钟执真的会相信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