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酸!”
“太涩了!”
“跟果汁似的,没劲!”
“一股子生味!苏小姐,你这酒不行啊!”
嘲讽和贬低声毫不客气地响起。
林满站在一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和许诗语的酒在这些喝惯名庄酒的人眼里,确实上不了台面。她赌的不是酒本身,而是……
“吵什么吵!”一个略显不耐烦的低沉声音响起。包厢角落里,那位周先生放下手里的酒杯,目光扫过茶几上的酒瓶和众人,“新酒有点生涩很正常。这酒……果香倒是纯粹,有点意思。”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威压,包厢里的喧闹顿时小了不少。
王老板立刻见风使舵:“啊,对对对!周先生说得对!是有点特色!苏小姐有心了!”他转向林满,眼神暧昧,“不过嘛,这品鉴费……”
林满立刻抓住机会,微微躬身:“王总说笑了,哪敢要品鉴费。这酒能入各位老板的眼,就是它的福气。只是……家里小作坊刚起步,设备实在简陋,想酿点更好的孝敬各位都没法子……”她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
“设备?”王老板眼珠转了转,看向周先生,“周先生,您看……”
周先生没看王老板,目光落在林满脸上,那眼神依旧锐利,仿佛能穿透她脸上厚重的妆容。片刻,他淡淡开口:“什么设备?”
林满的心跳如擂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食品级的不锈钢发酵罐,还有……好点的杀菌设备。”
周先生没说话,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被其他人贬低的果酒,又抿了一口,似乎在细细品味。包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背景音乐在聒噪。
“酒,”他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还有点意思。设备……”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林满,“我可以帮你问问,有朋友做这个。价格,看你。”
峰回路转!林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强压下心头的狂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周先生!太感谢您了!价格……我们一定尽力!”
“嗯。”周先生应了一声,不再看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老板立刻满脸堆笑:“哎呀!苏小姐好福气!周先生都开口了!还不快敬周先生一杯!”他亲自给林满倒了一杯烈酒。
林满看着那杯琥珀色的液体,胃里又开始翻腾。她想起了林鹿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了工具间那扇“咔哒”作响的门。
她端起酒杯,脸上挂着最甜美的假笑,走向周先生:“周先生,我敬您,谢谢您关照。”她仰头,将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酒灼烧喉咙,也灼烧着她的尊严。为了那个“家”,她把自己重新变成了“苏宇婷”。
那天晚上,林满在包厢里周旋到深夜。她忍着恶心陪笑,忍着屈辱喝酒,忍受着那些或明或暗的揩油。小琴对她的“上道”非常满意,塞给她的几张粉色钞票比平时厚了不少。
凌晨,林满踉跄着走出酒吧后门,冷风一吹,胃里翻江倒海。她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几乎要把胆汁都吐出来。吐完之后,她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喘着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掏出那张“苏宇婷”的□□,看着上面陌生的照片和名字,只觉得无比讽刺和肮脏。
但当她摸到口袋里那叠厚厚的钞票和小琴转交的一张写着周先生助理联系方式的纸条时,那点屈辱又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悲壮的满足感压了下去。
值得。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了许诗语的设备,为了林鹿的安稳,为了那个能关上的门……值得。
她把□□塞回口袋深处,擦掉眼泪,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服,努力挺直脊背。她必须在天亮前赶回小院,变回林满。
林鹿还在等她。
此后的日子,林满像分裂成了两个人。白天,她是小院里沉默勤快的帮工林满,除草、搬砖、清洗发酵桶、照顾林鹿,眼神温和。
夜晚,当林鹿熟睡后,她便换上那身令自己作呕的行头,化身“苏宇婷”,游走于“黑石”酒吧的VIP包厢之间。
她不再仅仅送酒倒水。她变成了一个精明的“掮客”。她利用在包厢里听到的碎片信息,利用那些男人酒后炫耀或抱怨的只言片语,利用周先生那晚随口应下带来的微妙“庇护”,小心翼翼地编织着自己的关系网。
她知道王老板喜欢附庸风雅,便投其所好,在许诗语酿出新一批口感更圆润的梅子酒后,第一时间送过去“请王总品鉴”,顺便“无意”提起某位懂行的藏家—其实是许诗语一个学艺术的朋友对这酒独特风味的赞赏。
王老板虚荣心得到满足,大手一挥订了十箱,虽然量不大,但却是酒厂第一笔真正的订单!
她听说李总最近在为一个新开的会所供货发愁,便“不经意”透露自己认识一个做特色果酒的小作坊,口味独特,包装也正在升级,许诗语在林满建议下,咬牙花钱找了美院学生设计新标签,价格绝对有竞争力。几番周折,加上周先生助理那边传来的设备价格确实优惠—显然是周先生打了招呼,李总也半信半疑地订了一批货试水。
最难啃的是渠道。林满盯上了“黑石”酒吧本身。她找到小琴,不再是卑微的打工妹,而是带着样品和“分成”的提议。
“琴姐,您看这酒,在咱们VIP推推?利润……我们好商量。”林满把一沓钞票和一个装着样品和新包装设计图的文件袋推到小琴面前。
小琴看着钞票,又看了看设计图上颇具艺术感的酒标,撇撇嘴:“就这?能行?”
“周先生和王总那边都订了,说口感特别。”林满平静地说。
小琴眼珠一转,听到周先生的名字,态度立刻变了:“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先放几瓶在888试试水!”
林满的“双面人生”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次踏入酒吧,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心理折磨。
她目睹过更露骨的交易,遭遇过更过分的骚扰,甚至有一次被一个醉醺醺的客人堵在洗手间。她用藏在袖口的碎玻璃片抵住对方的脖子,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才惊险脱身。每次拿到沾着烟酒气的钱,她都觉得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被玷污了。但回到小院,看到崭新的不锈钢发酵罐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看到杀菌设备平稳运转,看到许诗语兴奋地调试着新配方,看到林鹿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小脸健康红润,手里拿着许诗语给她买的识字卡片……所有的黑暗似乎又被短暂地驱散了。
她赚的钱,大部分都交给了许诗语,只说是自己“找关系”弄来的投资和设备款。
许诗语沉浸在酒厂渐入佳境的喜悦中,虽然对林满神秘的“关系”和偶尔深夜才归有些疑惑,但被林满以“找了份夜班保洁”的借口搪塞过去。林鹿是唯一敏锐察觉到姐姐身上偶尔残留的、淡淡的“怪味道”烟味混合着劣质香水的人,但她只是更紧地抱住林满的脖子,小声说:“姐姐累,鹿鹿乖。”
林满只能更紧地回抱她,一遍遍在心里承诺:快了,鹿鹿,就快了。
时间在酒精的辛辣和果酒的芬芳中悄然流逝。冬去春来,小院彻底变了模样。破败的洋楼外墙被粉刷一新,爬上了翠绿的新藤。杂草丛生的院子变成了整洁的发酵区、灌装区和一个小小的品酒露台。
崭新的设备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铁锈味,而是葡萄、野莓和各种香料在发酵中产生的、复杂而诱人的香气。
“诗语酒坊”四个大字的木质招牌,终于挂在了焕然一新的大门口。开业的日子定在了初夏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
开业前夜,林满最后一次踏入“黑石”酒吧。不是以“苏宇婷”的身份去上班,而是作为“诗语酒坊”的合伙人之一!许诗语坚持分给了她股份,去送请柬和最后的“谢礼”。
她穿着许诗语硬塞给她的一套合身的米白色亚麻套装,素面朝天,只涂了点润唇膏。洗去铅华,露出原本清秀却带着疲惫和风霜的脸庞。
当她挺直脊背,平静地走进VIP888时,包厢里的人都愣了一下。
“哟?苏小姐?今天这打扮……”王老板叼着雪茄,眼神玩味。
“王总,李总,周先生,”林满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角落里的周先生身上,微微颔首,“感谢各位老板一直以来的关照。”她将印制精美的开业请柬和几瓶包装精致的、酒厂最好的限量版果酒放在茶几上。
“明天,‘诗语酒坊’正式开业。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以后,还请各位老板多多支持我们的‘正经营生’。”她特意加重了“正经营生”四个字。
包厢里安静了一瞬。王老板和李总面面相觑,有点反应不过来。
周先生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液体,目光落在林满脸上,那锐利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时间,看到了她这一年来在泥泞中的挣扎和蜕变。几秒钟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像是赞许,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了然。
“恭喜。”他淡淡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林满心中最后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她再次微微躬身:“谢谢周先生。也谢谢各位老板。告辞。”她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包厢,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也彻底将“苏宇婷”这个名字和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永远关在了身后那扇厚重的雕花门内。
走出酒吧,初夏夜晚的风带着暖意和花草的清香。林满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烟味,没有酒气,没有劣质香水。
这是自由的味道。
她抬头望向城市璀璨的夜空,仿佛能看到城北那个小院里温暖的灯光。
她摸出那张“苏宇婷”的□□,走到路边一个还在燃烧的垃圾筒旁。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她平静的侧脸。她手指一松,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飘落进火焰中,瞬间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第二天,“诗语酒坊”门口张灯结彩。许诗语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像只快乐的花蝴蝶,兴奋地招呼着陆续到来的客人——有她以前的朋友,有零星几个合作的小商家,还有几个被林满的请柬和“谢礼”引来的、带着好奇或观望神色的老板—王老板和李总也派人送了花篮来。
林满没有站在显眼处。她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安静地在后院帮忙检查灌装线。阳光透过新搭的葡萄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是新鲜出炉的面包和果酒清甜馥郁的香气。
“姐姐!”林鹿清脆的声音传来。她像只小鹿一样跑过来,穿着许诗语给她买的新裙子,小脸红扑扑的,手里举着一张画,“看!我画的!”
画上是阳光下的小院子,有高高的发酵罐,有忙碌的姐姐,线条简单,但能看出是林满,有笑眯眯的许诗语,还有一个大大的房子,房子上写着两个歪歪扭扭、但努力工整的大字——“家”。那是林满用识字卡教她的。
林满蹲下身,接过那张画。阳光落在粗糙的画纸上,也落在林鹿澄澈明亮的眼睛里。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憧憬,像一汪最干净的泉水,倒映着湛蓝的天空。
林满看着那画,看着画上的“家”字,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小小酒坊。机器的嗡鸣,人们的谈笑,酒杯清脆的碰撞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真实的、充满烟火气的歌谣。
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林鹿温暖的小身体。孩子身上是阳光、青草和甜甜果酒混合的、无比好闻的味道。
“嗯,”林满把脸埋在林鹿柔软的头发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力量,“鹿鹿画得真好。我们的家……在这里。”
风吹过葡萄藤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许诗语正端着一盘试饮的小酒杯,笑容灿烂地走向人群。
阳光慷慨地洒满整个焕然一新的小院,也照亮了林满脚下这条她亲手从荆棘和泥泞中趟出来的、通往“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