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三轮车“嘎吱”一声，停在了一个爬满枯藤的铁艺大门前。门后不是林满预想中的破败小院，而是一栋明显荒废已久、带着点旧式洋楼风格的建筑。

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的砖，窗户大多没了玻璃，黑洞洞的像骷髅的眼窝。但院子里确实有口老井，井沿爬着青苔，旁边还堆着些许诗语鼓捣回来的旧机器。

“到了！”许诗语跳下车，抹了把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别看现在破，以后这就是我的‘诗语酒坊’！”她指着那栋破楼，语气豪迈得像在指点江山。

林满抱着林鹿下车，打量着四周。院子不小，但杂草丛生，角落里堆着建筑垃圾。唯一显出点生气的，是井边一小块刚被清理出来的空地，放着一张摇摇欲坠的旧木桌和两把椅子。

“来，先坐！”许诗语风风火火地跑进破楼底层一个相对完好的房间——那里似乎被她简单收拾过，充当了临时工坊兼住处——很快端出一个搪瓷脸盆和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

“井水凉，兑点热的。”她把热水倒进盆里，又翻出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新毛巾，“给你妹妹擦擦。”

温热的毛巾敷在林鹿滚烫的小脸上，孩子舒服地哼唧了一声，依赖地往林满怀里缩了缩。许诗语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老姜，笨拙地切片，丢进一个搪瓷缸里，冲上开水：“喏，姜水，趁热喝点，驱寒。”

林满默默接过，小口小口地喂给林鹿。辛辣微甜的液体滑过喉咙，林鹿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许诗语就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托着腮看着，眼神里有种新奇和不易察觉的柔软。

“谢谢。”林满低声道，声音有些干涩。这份突如其来的、不求回报的善意，让她坚硬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缝隙，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和林鹿的处境——她们需要一个真正的落脚点，一个能遮风挡雨、让林鹿安稳养病的地方。眼前这个破败却充满可能的院子，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

“小事儿！”许诗语摆摆手，随即眼神又亮了起来，指着院子里那堆旧设备，“林满，你力气真大！比我想的厉害多了！怎么样？要不要留下来帮我？我这酒厂刚起步，什么都缺，尤其是缺人手！你帮我打下手，收拾院子，搬搬抬抬，以后说不定还能学点酿酒的技术！包吃包住！”她一口气说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血和画大饼的冲动。

包吃包住。这四个字像磁石一样吸住了林满。她看着许诗语热切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怀里昏昏欲睡、呼吸依旧带着痰音的林鹿。

“住……哪里？”她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喏！”许诗语一指破楼侧面一个带独立小门的房间，窗户玻璃是完整的，“那个工具间，我清理出来了！虽然不大，但比你们那个……呃，地下室强点吧？有门有锁，不漏雨！”她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就是没床，得打地铺……不过我可以先给你弄点稻草垫子！”

林满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一扇门。一个不用踹三下就能打开、能隔绝外界的地方。这对她和林鹿来说，已经是天堂。

“好。”她没有犹豫，再次点头。这一次，点得更重，带着一种押上全部希望的沉重。

当天下午，林满就用许诗语预付的工钱买了最便宜的被褥和一点米面。当她们抱着简单的家当推开那间工具间的门时，一股混合着灰尘、铁锈和淡淡消毒水（许诗语显然突击打扫过）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只有几平米，墙壁斑驳，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但确实干净，墙角堆着一些用油布盖好的工具，腾出了大半空间。

林满把林鹿小心地放在铺了厚厚稻草和旧褥子的床上。孩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环境，大眼睛里带着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新奇。她伸出小手，摸了摸冰冷的墙壁，又看向那扇关着的门。

“姐姐……门？”她小声问。

“嗯，门。”林满蹲下身，握住她的小手，轻轻放在门把手上，带着她用力一压，“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傍晚带着凉意的风涌进来。

“再关上。”林满又带着她关上门。那一声“咔哒”的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林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两颗星星。她挣扎着爬起来，自己伸出手，学着姐姐的样子，用力压下门把手，开门，关门，再开门……“咔哒…咔哒…”单调的声响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对她而言却像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可以自由开关的门！这简单的动作里蕴含的安全感，是她流浪生涯中从未体验过的珍宝。

林满看着她一遍遍重复，小小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鼻尖一酸，别开了脸。她走到墙角，把那个装药的破罐头盒，郑重地放在一个干燥的角落。这里，至少不用担心被雨水打湿了。

安顿好林鹿，林满立刻投入了工作。她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沉默而高效。清理院子里半人高的杂草，搬运沉重的石块和建筑垃圾，把许诗语淘换来的旧设备一点点归置到合适的位置。

汗水浸透了她的旧T恤，手臂被杂草和铁器划出道道血痕，她眉头都不皱一下。许诗语则像个精力旺盛的陀螺，一会儿研究那几台旧压榨机和发酵罐的说明书—大多是外文的，看得她抓耳挠腮，一会儿又指挥林满调整位置，更多的时候，是她自己对着设备敲敲打打，弄得满手油污，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光。

几天下来，院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整洁有序。

许诗语对林满的“好用”简直惊喜万分，包吃包住之外，每天下工都会塞给林满一点额外的“奖金”，虽然不多，但足够林满给林鹿买点水果或营养品。林鹿在安稳的环境和有规律的食物调养下，咳嗽渐渐平息，苍白的小脸也透出了健康的红晕。她像一棵得到水分的小草，开始在这个破败却充满希望的院子里舒展枝叶。她最喜欢蹲在井边看姐姐和许诗语忙碌，或者用林满给她削的小木棍，在平整过的泥地上写写画画。

然而，好景不长。许诗语的创业热情很快遭遇了冰冷的现实壁垒——钱。

“什么？！一个食品级不锈钢发酵罐要五位数？！”许诗语对着手机惊呼，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她挂掉电话，烦躁地抓着自己的马尾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抢钱啊！还有那个杀菌设备……天啊，我卖身都不够！”她之前从家里带出来的启动资金和从朋友那里借的钱，在支付了租金、购买基础原料和支付林满的工钱后，已经捉襟见肘。最关键的核心设备，成了横亘在她梦想前无法逾越的高山。

更让她焦头烂额的是销路。她兴致勃勃地拿着自己试验酿出的几瓶果酒样品跑了几家小超市和酒吧，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小姑娘，你这酒，没证啊！”超市老板摇着头。

“口感太生涩了，不稳定，顾客不会买账的。”酒吧经理还算客气，但拒绝得很干脆。

“现在谁喝这种没名气的自酿酒？包装也土。”一家精品店的店员直言不讳。

许诗语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回到小院，把样品重重地放在那张旧木桌上，溅出几滴酒液。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垮了下来，声音闷闷的：“林满……完了，搞不下去了。设备买不起，酒也卖不掉……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林满刚把一筐清洗好的酿酒用的野莓搬进来，看着许诗语颓丧的样子，又看了看桌上那几瓶贴着简陋手写标签的酒。她没说话，走过去拿起一瓶，拔掉木塞，倒了一小杯。

深红色的液体在粗糙的玻璃杯里晃动，散发着野生浆果特有的、略带青涩的馥郁香气。她抿了一口。味道确实粗糙，酸涩感明显，尾韵不足，带着新酒的“生”味。但……那股原始的果香和隐约的潜力，骗不了人。

这酒，有魂。

她放下杯子，目光沉静地看向许诗语：“酒，能酿好。设备，能买到。”

“说得轻巧！钱呢？”许诗语抬起头，眼圈有点红。

“钱，能赚。”林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她脑海中闪过“黑石”酒吧那些挥金如土的VIP包厢，闪过小琴谄媚的嘴脸，闪过那些油腻而贪婪的目光。那条路，她曾发誓不再踏足。但此刻，看着许诗语眼中的绝望，看着这方刚刚给林鹿带来安稳的小院可能再次崩塌，看着那几瓶凝聚了心血却无人赏识的酒……她别无选择。

“我有办法。”林满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寒意，“我去弄钱。也帮你……找人试试酒。”

许诗语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她：“你去哪弄钱？找谁试酒？”

“你别管。”林满打断她，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给我几瓶最好的样品。剩下的，等我消息。”她顿了顿，补充道，“别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包括鹿鹿。就说……我出去找活干了。”

许诗语被她的气势镇住了，下意识地点点头，从桌下拿出几瓶她认为相对成熟的样品递给林满。看着林满接过酒，转身走向工具间换衣服的背影，许诗语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林满的眼神，让她想起山林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林满回到工具间，林鹿正趴在地上，用炭笔在一张旧报纸上认真地画着什么，画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房子，房顶上似乎还冒着炊烟。

“姐姐，看！家！”林鹿献宝似的举起画。

林满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她蹲下身，用力抱了抱林鹿，在她耳边轻声说：“鹿鹿乖，姐姐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在家听诗语姐姐的话。”

“姐姐去哪？”林鹿敏感地抓住她的衣角。

“去……找点好东西。”林满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轻轻掰开林鹿的小手，拿起那几瓶用旧布包好的酒，迅速离开了小院。她没有回头，不敢看林鹿眼中那纯粹的信任和依赖。

再次站在“黑石”酒吧那闪烁着妖异霓虹的后门口，林满感觉像是重新踏入了地狱。她换上了那条紧身黑裙，劣质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厌恶。脸上涂着廉价的粉底和口红，遮掩了原本的苍白和疲惫，却也给她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具。

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小琴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小琴慵懒又带着不耐烦的声音传来：“谁啊？”

“琴姐，是我。”林满的声音刻意放得平静，“林…苏宇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响起小琴夸张的尖笑：“哎哟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清高的苏妹妹终于想通了？怎么？垃圾堆里捡不到金元宝了？”

林满握紧了手机，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壳里：“琴姐，之前是我不懂事。家里……急用钱。”

“呵，早这么识相不就好了？”小琴的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得意，“行啊，算你还有点脑子。今晚VIP888就有局，还是王老板他们那帮人。你机灵点，把小费给我赚足了！再敢掉链子，别怪我不客气！”

“知道了。”林满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胃里一阵翻搅，她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她不是为了取悦谁，她是为了那几瓶酒，为了那个有门的小房间，为了林鹿画在旧报纸上的“家”。

推开VIP888那扇沉重的门，喧嚣和浑浊的空气瞬间将她吞没。包厢里的景象与上次并无二致，甚至更加放纵。王老板看到林满，眼睛立刻亮了，油腻的手直接伸过来揽她的腰：“苏小姐！可算来了！想死哥哥了！”

林满身体僵硬，强忍着躲开的冲动，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王总好。”她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手，顺势把带来的布包放在茶几上。

“哟，还带了东西？给哥带的礼物？”王老板好奇地要去掀布。

“一点自家弄的土酒，不值钱。”林满抢先一步打开布包，露出里面几瓶贴着简陋标签的果酒，“听说王总见多识广，想请您……还有各位老板品鉴品鉴，提提意见。”她把“品鉴”和“老板”几个字咬得稍重。

“自家弄的？”旁边一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凑过来，拿起一瓶，嗤笑道，“这什么玩意儿？三无产品吧？能喝吗？”

王老板倒是来了点兴趣，接过一瓶，对着灯光看了看深红色的酒液：“看着倒还像那么回事。行，苏小姐的面子得给！开一瓶尝尝！”

林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拿出开瓶器，动作尽量显得专业。木塞拔出的瞬间，一股清新却略显单薄的果香飘散出来。

酒被倒入醒酒器，再分到几个杯子里。几个男人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酒杯，有的浅尝辄止，有的直接灌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