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庭中落着春雨,地上溅着浅泥,尚小的少主捧头捧着一串新摘的海棠果跑回来,高高举给屈溪岚看:
“娘亲尝一口,很甜的!”
屈溪岚笑着俯身,一手接果,一手拭去他鼻尖的污泥:“跑哪去了呀,到处找都找不到。”
她尝了一颗,赞道:“嗯!阿雪摘得就是甜。”
或许正因为那一幕太美好,才让他无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愆。
也正因如此,他在察觉屈溪岚学习禁术时选择了沉默,在知晓应拭雪逃离地牢时选择了一语不发。
喉头一动,朱崇终究没有再劝,而是从袖子里取出一串钥匙郑重交至她的手里。
“此去——”
“无生还之望。”屈溪岚替他答。
她收拢掌心,眉目舒展,神情忽然明朗,好似卸下了沉重过往,终于得以轻装上路。
“那便,此生别过吧。”
-
医修陆续抵达清雪楼,进屋诊治应钧礼的伤势。
房门紧闭,应是雪独自站在廊下,靠着一根檀木柱子,眼神在四周流转,望着这处他居住多年仍旧陌生的庭院。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响,最后一位医修走出来,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恭敬回禀道:
“少主,家主已经醒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
“嗯……还好。”那人迟疑半秒,才低声回道,“伤势已经控制住,气息也稳定许多。”
绝口不提入魔的事情。
应是雪点头,面上却没有什么欣喜的神色。
他叫人都下去,抬步进入内室。
房内烛火摇曳,昏黄火光摇曳着映在床榻四壁,影影绰绰,似人非人。
应钧礼靠在床榻边,见他进来还未说话便是一阵咳嗽,随后猛地捂住胸口:
“敢算计我……快去!去把景光杀了!”
刚说出口,他忽又颤了一下,表情抽搐着改口:
“不、不行,他若死了,我就找不到更合适的供体了。”
“供体?”
应是雪原本安静地站着,此时眉头微挑,分外清晰地咬住了这个词。
他一步步走近,眼神晦暗不明,声音带着些许迟疑:
“你抓景光,是为了让哥哥回来?”
“哥哥”二字脱口而出,竟让他自己先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觉得这个词语有种奇异的美妙。
“是。”
应钧礼抬起手,虚弱地朝他招了招手。应是雪顺势跪坐到床榻边。
那只枯瘦的手轻轻搭在他额角上,尽力展现着一种慈爱的抚慰,仿佛他们真的是情深意重的父子。
“那时我出了事,是你哥哥自愿替我封印魔息的。”
“这些年我在想办法救他,景光就是是最好的人选。他体质与他相近,又有修为,他成了新的供体,你哥哥就可以回来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应是雪垂下眼帘,唇边缓缓勾出一个笑,“那江洵望也不能放走。”
“不错。”应钧礼咳得更厉害,“他知道得太多了,留不得。”
“还有今日知道这些的人都得处理干净。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应是雪点头:“好。”
应钧礼虚弱地舒了口气,靠在枕上,眼中浮出一丝怅然:
“等我好些了,就带你哥哥回家。我们一家人……终归还是要团聚的。”
屋内一片寂静。
应是雪喃喃自语:“团聚呐。”
他的身影被烛火拉出细长的影子:“我现在可以去看看他吗?”
应钧礼神色骤变,几乎是下意识地喝道:“不行!”
语气狠戾得“吓”了应是雪一跳。
反应过来后,他连忙收敛,语调软了下来:“不是不让你看,现在还是多事之秋,他现在在后山的地牢里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应是雪静静地望着他,眼神中看不出喜怒,随后点头:“那……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他俯身伸手,将对方扶起来。
应钧礼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刚走几步却猛地僵住,瞳孔放大,嘴角溢出浓稠的血线,他抖着手回头,发出低哑到撕裂的呻吟:
“你、你……”
“我?”
应是雪歪了歪头,眼神干净得像个天真残忍的孩童。
“我只是学了您当年的做法而已。”
他手中匕首缓缓抽出,鲜血汩汩流淌。
“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杀他的呢?”
“父亲。”
应钧礼还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就在他最后一息耗尽的刹那,一股浓重至极的魔息轰然从体内炸裂开来,化作无形的黑潮扑向应是雪。
狂风骤起,烛火暴跳不止。
他一动不动,眼中清光尽散,瞳孔深处浮现出一圈血红的暗纹,整个人的气息在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感觉自己听见了过去所有的低语、辱骂、否定与期待,它们如利刃,如藤蔓,如地火地狱,最终汇成一个清晰的声音:
你是谁?
应是雪出来时,有个侍女正好来送水,见他立马跪下:
“少、少主!”
“少主?”
应是雪停在她面前,语调懒散又阴沉地问:
“你是在叫我,还是在叫他?”
侍女根本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尚未来得及回应,就猛地被他一只手攫住喉咙,悬在半空。
“你们这些人啊,总是分不清楚我们之间的区别。不过都不重要了。”
应是雪低声笑了笑,指间一收。
咔哒一声,颈骨碎裂。
他将那具死尸随手丢在地上,随后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白帕,细致地、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
“我现在是应家的。”
“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