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裴昭的背影越来越近,却不知为何骤然停下。
"当心——"
裴昭的话声未落,谢昀已觉脚下触感骤变。方才还坚硬的青砖不知何时化作湿黏的泥沼。他下意识要收势,可冲劲太急,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脱缰的马一般向前扑去。
一时泥浆迸溅,谢昀半截身子陷在泥淖里。
"说了当心。"
裴昭站在几步开外的石板上,看着泥人似的谢昀正徒劳地扑腾,带着几分无奈,"这处沼眼是前几日暴雨冲出来的,原是要等明日唤工匠来填。”
谢昀抹了把脸上的泥浆,指缝间望见对方纹丝不乱的衣衫,只觉万分刺眼。他索性将残破的衣袖往泥里一掷:"裴大人倒是站得稳当,也不知道来搭把手。"
裴昭伸手拉他上来,将他周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最终目光停留在他脏兮兮的脚。
“这又是……为何?”
“丢了。”谢昀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裴昭垂眸片刻,又肃然说道:
“要不我给你找找?”
谢昀恨死他这副满怀嘲讽还故作正经的样子,瞪他一眼便起身而去。
好在离这不远有条清溪,谢昀径直走到溪边,撩起水将脸上泥沟和妆容尽数洗去。
再转头看时,只见裴昭远远的在路旁探身正寻些什么。
不是,他真去找了啊……
谢昀觉得他真是病得不轻。
“没找着,”裴昭徐徐说道:“谢少卿想怎么回去呢?”
谢昀答道:“怎么来的就怎么回,裴大人请便。”他一摆手示意裴昭先行。
他们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往驿站方向走去。
来时只顾追人,倒也没觉得路上有这么多碎石,走在上面直硌得慌,有些棱角尖利的石子早就把他的脚底划破了,但他并不在意,始终和前面的那个人保持着两个人距离。
裴昭忽然身形一顿,停了下来。这次谢昀十分警惕,方才没止住滚进了泥里,这回定要谨慎才行。
“怎么了?”
裴昭转过身来:“还是我背你吧。”
“别,”谢昀忙一口回绝,“我这浑身脏的很,可别污了裴大人的后背。”
谢昀又想起上次裴昭背自己的情形,忽觉手腕一紧,裴昭蓦然抓起他的手腕搭在自己背上,转头俯下身将他背起。
谢昀惊道:“我没同意呢裴大人。”
“又不是没背过,你怕什么?”
谢昀静默半晌道:“可我这次不想。”
“那你到前面来也行。”
裴昭说着反手扣住他膝弯,旋即要把他拉到身前,眼看谢昀的身躯就要从脊背滑入怀中。
“别别别!”谢昀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当即妥协:“就这样吧。”
一回生二回熟,裴昭的脚下步子也还是和上回一样稳稳当当,后背熟悉的温热感隔着衣料传来。
“我给你的那盏灯,”裴昭忽然开口道:“也丢了么?”
“丢了。”
裴昭“嗯”了一声,像是早有预料。“那人好生了得,跛足竟还能逃得那么快,没追上实在可惜。”
“跛足?”谢昀细想起方才那“神君”拉着自己走时,脚下的确深浅不一。
“是,我看得很清楚。”
谢昀低笑了一声:“兴许不必追了。”
“为何?”
谢昀没搭话,在袖子里翻了一阵,拿了一样东西往裴昭面前递了去:“你瞧瞧这是什么。”
一盏小灯正提在他手中,一尘不染小巧玲珑,在裴昭眼前悠悠的晃。
许是听错了,谢昀竟觉得咫尺之间,那个人喘息声中混着一声轻笑。
谢昀一手提着灯,一手搭在裴昭肩上在他胸前晃荡,步履摇晃间好像感觉到到他胸口的衣襟里有东西,隔着衣服摸摸,没感觉出来是什么。
裴昭微微侧头道:“别乱摸。”
他都这么说了,谢昀更要一探究竟,他顺着衽襟探进去,在里面摸索了许久终于摸到了,坚硬细长,却触手生温。掏出来一瞧,居然是那枚雕刻大雁的簪子。
谢昀笑道:“呵,裴大人,鞋没捡回来,倒是捡回了这个啊。只是捡到了为何不还回来呢。”
“……”
见他不答,背后的谢昀笑意更深了,穷追不舍:“你倒说说,为什么藏着我的东西啊?”
裴昭答:“觉得稀罕,心中喜欢,便视若珍宝。”
月色柔和,一身墨色的男子背着神君的假新娘,行走于无人的黑夜里。
此刻谢昀恍惚间似乎有种错觉,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和他憎恨的,怨怼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年轻,话多些,有着清晰的灵魂,清晰到一眼便可洞悉他的一切;清晰到足以让他忘了一切前尘和往事。
他是他,但也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