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为父,倘若要树一块招牌,需要多久。”
裴申苍老的声音里,难得显出了激昂的活力,就像他即将要说的话,不但会揭晓他苦等的“时机”,也同时饱含了,他的某些期盼。
“可是……晟儿,为父想要你知道,树也好、人也好,招牌也好……并不是只要时间够久,就一定能树得成的。”
他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裴晟感到陌生的,灰心。
在裴晟的印象里,裴申虽然是草庐里年岁最大的“先生”,却也是草庐里,最满怀希望的“学生”。
裴申最爱说的,是,“三人行,必有我师。”
他最爱做的,就是认真耐心地听学生们畅谈心中理想,或者,只是他们简单而不同的观点——他们如何看待身边的人,如何看待身边的事。
裴申喜欢给草庐的学生们解惑,但他也会,时不时抛出他心里的疑惑,并鼓励大家畅所欲言。
而像现在这样,不带半点调侃和嬉笑,平淡而真诚地只表现出一些颓唐,是裴晟从未见过的。
裴申接着说:“因为……无论是对树、对人、对招牌,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期望’。而那份‘期望’,却正是让一切,事与愿违的开始。”
裴晟微微蹙着眉仔细聆听,却仍然没能在顷刻间,领悟父亲这话的深意。
裴申似乎也看出他的不解,耐心地又道:“人呐,一旦有了‘期望’,便会忍不住,去修剪那些不符合我们期望的枝丫。对树如此,尚且情有可原,可怕的是,对人……我们亦会如此。”
“……至于你所说的招牌,我倒想问问你,你觉得,一块响当当的招牌,最重要的,最不易得到的,是什么?”
裴晟明白,这是父亲一贯教学的方式。
裴申自开办学堂以来,始终坚持“读书为辅”而“育人为主”的初心,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草庐的学生们,不要对书本或老师之言,完全听之信之。而是要尽量做到,寻根究底。哪怕一时无法彻悟,至少要记得,凡事,先保留一份属于自己的……怀疑。
父亲说过,“提问”是很重要的。
而“答案”,有时候,反而没那么重要。
于是,一听到这个问题,裴晟很快就陷入了沉思。
招牌,“最不易得到的”……
是什么?
他不免再次想起了“催韧箫”。
听说,那是护水巷的崔婶,投入了全副家当,精心琢磨了许久才开的酒楼。
然而,崔婶那么费心,那么卖力,也终是没能撑过,三年。
裴晟一次也没去过“催韧箫”——他没钱。
但酒楼出兑的那些日子,他没少听人提起,崔婶做生意实在,从不漫天要价。
若遇上沿街乞讨的,她还会不收分文,好心送出一些新鲜吃食;遇上吃喝完赖账的,她还时常不计较,就自己默默贴补那份亏空。
他那时年幼,自不懂什么做生意的门道,听了那些闲语和惋惜,只觉得,崔婶人还怪好的。
可就是那样人好的崔婶,却最终落了个,入不敷出、出兑酒楼的下场。
裴晟从前只觉得,这不公平,崔婶命苦。
可如今被裴申这样一问,他又不得不继续想,三年,其实不算短了。
能坚持三年,可见崔婶,并非毫无经营酒楼的本事,可见“催韧箫”,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那么,究竟是缺了什么,才让明明已经树了三年的“催韧箫”这块招牌,最终倒了呢?
裴晟摩挲着茶盏的底座,越想越觉得,这事说不通。
裴申则一直安静地等,似乎并不想直接轻易地说出他的答案,甚至,不想给自己的儿子,一丝丝带了他想法的提示。
茶炉上的炉火,还是忽明忽暗。
这间茶室里虽然点了油灯,可光线始终不算明亮,那鹅黄色的光影时时跳跃在裴晟的脸上,将他的神情映照得愈发迷蒙。
又过了片刻,见裴晟似乎真的毫无头绪,裴申又主动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晟儿,不如……为父换个问题,再问问你。”
裴晟连忙抬眼去看,对父亲矜重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为父从前任职的——大理寺,是做什么的?”
裴晟听到这个,反倒比先前更疑惑了,他一边点头,一边抬起手,用食指空书了一个“了”字,示意当然知道。
大理寺,向来负责刑狱案件的审理,无论是京城还是地方,举凡是出了人命关天的案子,大理寺,皆有复核审查之责,也有重审再判之权。
被裴申收为义子之前,裴晟就对京城一些位高权重的官署名有所耳闻,更别说他如今,就是那位前大理寺卿名义上的儿子。
因而,裴申的这个问题,听起来,反而有些调侃他的意思。
可裴申却很快就将问题深入了下去:“那么,依你所见,大理寺,是否也是一块……金字招牌?”
裴晟当即愣住。
他没想到,父亲的问题,原来竟是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但实则息息相关。
——大理寺,也是块……“招牌”?
这不是他头一次惊异于父亲的才华与智慧,却是他头一次,深深懊恼于自己的浅薄。
明明已经相处了两年,他却似乎,始终无法成为“理解”父亲的那个,最亲近的儿子。
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隔壁雅间里,还躺着的那个人。
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