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江望渡最后也只是笑笑道:“这样一个大喜之日,钟昭不会想见我的。”
钟昭默念两遍这句大喜之日,想起谢时泽也曾对他说今日大喜,总觉得这两个人的话很像,表达出的含义却不太一样。
谢时泽说的时候很坦荡,他也清楚对方只是在恭贺自己进士及第。但不知是不是此刻江望渡有些醉了,语气凭空带上三分缱绻,听上去就像是……在说大婚一样。
钟昭蹙眉,将这奇怪的念头驱逐出心间,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孙复听了刚刚那句话,颇为不平地道:“您为他连诏狱那污糟地都闯了一遭,腿伤到现在都没好利索,他凭什么不想见您?”
“即使没有钟昭,徐文钥也会传我去问话,无论如何这顿皮肉之苦都跑不掉,捎带手帮一把而已,算不得什么,有什么好拿来说的。”江望渡摇摇头,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我从没指望他对我感恩戴德,我只是想……”
说到这里的时候,江望渡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最后那几个字即便钟昭尽力屏息凝神,也没搞清楚这人说了些什么。
不过他没听见没关系,孙复已经瞪着眼从凳子上跳起来,不可置信道:“您说您是在赎罪?就为了一年前您管他要的破草?!”
“那不是破草。”江望渡有些较真地出声驳斥了孙复的用词,却没否认这个说法,“那东西能救人命,如果我没弄到摘星草,宋才人就活不下来;太子不派张太医看我娘,我娘更活不下来。”
钟昭闻言心神忽然一晃,想起了前世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彼时江望渡率领的大军又一次大胜敌军,在百姓的夹道欢送中班师回朝,做主给孙复指婚操办了婚事,一堆人来敬江望渡酒,他来者不拒,很快就醉了。
钟昭倚在檐上看他,听到有人借着酒劲凑过去,大着舌头问:“您给孙副将都找了媳妇,为什么自己还是孤零零的?”
江望渡断断续续征战七八年,将大梁边界线往外推了上百里,名声跟早几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是官员想将女儿许给他。
但一直以来,他只有一句话:“我给不了任何人幸福,何必耽误姑娘好青春。”
唯独那一次,眼看着从小陪自己到大的孙复成了亲,江望渡可能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醉得太彻底,这才说了句别的。
他对问自己的兄弟道:“我犯下的杀孽太重,死后要下地狱,不想拖累任何人,今生就这样吧。”
在钟昭的印象里,江望渡于京中和军中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面对太子他能执行对方下达的每个任务,哪怕是滥杀无辜;
但与此同时,他对部下的要求很高,军法严明触之必罚,更是从来没有因为打了胜仗,就放任自己对手下败将大开杀戒。
领兵数年,江望渡不屠一城,不随意虐待俘虏,不许手下的兵卒去败军之城欺凌老弱妇孺,因此被很多兵痞在背后骂假清高。
钟昭一直以为他口中的杀孽是指杀了太多敌军,还嘲笑过江望渡真是没把仁慈用在正地方,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永远只有一方是赢家,哪能把敌人当人呢。
直到如今亲眼看到江望渡表示要为自己抢夺一株草药的事赎罪,钟昭才恍然明白,那时江望渡或许并非为敌军伤怀,而是在为自己更年轻时做过的混账事后悔。
可是后悔能顶什么用,前世本该拥有大好前程的钟昭变成了没有身份的死士,他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家人更是永远不会睁开双眼。
钟昭想到此处,忽然生出了一股极其强烈的怨愤,不是针对如今坐在底下的男人,而是针对明明犯下了累累罪行,最终却并不心安理得的、前世的江望渡。
如果你也不是全然没有良心,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他回忆起货真价实只有十七岁的自己,低头看着江望渡双眼通红,跪在地上哽咽流泪时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想的是什么?
他在想,这位江大人长得可真好看,全然不像武官,若母亲真能被摘星草治好,他也可以为了江大人去一次西北,无非就是再晚三年参加秋闱,能有什么的?
可惜没有如果。
闭了闭眼,钟昭稳定心神,将胸中激荡起的情绪一一扫除。
他发现自己面对江望渡的时候总是这样,即使暂时将恨抛诸脑后,也总是忍不住去怨,不理智到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程度。
石桌前的孙复还在唠叨,钟昭不想继续听这二人的对话,左右江望渡刚刚算是默认了他也想见自己的话,干脆一撑手跃了下去。
“江大人。”钟昭信步走到江望渡身边,捏起他放在旁边久久都没有人动,却同样斟满了酒的另一只杯子,语气平平地问,“这多出来的酒杯是留给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