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潘瑞戴斯失去了它的天使长。
或许作为天使,路易并非无可指摘,但作为天使长,他无疑是任劳任怨的。
他是潘瑞戴斯历史上唯一一位天使长,但这并不代表他贪恋权势,相反,在这漫长的万年光阴中,他曾无数次萌生退意,想要和其他功成身退的大天使一样,在潘瑞戴斯颐养天年,等到最后那个时刻——每个人都会有那个时刻——从容自愿地投入乌洛波洛斯循环,问心无愧地与世界告别。但他不能,因为他还没有找到合乎标准的继承人,他害怕自己离开后,没有人能照顾好他的主神,他所知道的一切,他这些年苦心孤诣累积的经验,他不能写下来传给后人,因为他答应过主神,永远不将关于祂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而仅凭口授,他又怕自己遗忘错漏……他害怕所有的赞美和称颂都将归于那沽名钓誉的白神,而他的主神只能退入阴影深处,无人知晓,无人铭记。
他虽在众天使面前颐指气使,但在拿弗他利面前,始终是一个恭谨的老仆,时不时还会露出一些谄媚,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拿弗他利最看不惯他这幅奴颜婢膝的样子。
但或许,这就是路易,一个在活着的时候从未担任过一官半职的市侩小市民,表达自己崇敬之心的唯一方式。
什么都做不了的约书亚趴在地上,用他无比清晰的意识想明白了一件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明。
这个神明可以是虚的,比如说一个梦想,或者一个目标,就好比马克,你问他信仰是什么,他会说我只想赚钱。
也可以是有具体的对象的,比如说白神。
但,不是只有尽圣尽善、光芒万丈的才足以为神,神明也可以是出于悔恨,主动背负上千古骂名,却又心无旁骛地将自己万年寿命投入赎罪,在无意间造福了万民的——就像拿弗他利。
而这也揭示出接下来的一层:普通人,也可以成为某人的神明。
他想起小汤米,那个经常哭哭啼啼的卷毛小男孩,如果要问他谁是他的神明,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大天使米兰达;如果要问跟了自己两轮的娜塔莎,她可能会冷笑一声,答:老娘不信什么神明,老娘只信我自己。
至于崔斯坦,不知道他究竟看中了自己身上什么品质,才会这般笃定,自己就是他一直要找的神明。就是他对自己这没来由的坚信,竟叫他生出了点不可一世的狂妄,仿佛自己真的就是那举世尊崇的白神。
最后的最后,神明也可以有自己的神明。
就像那永远不可能归来的白神,也依旧可以成为拿弗他利的指引。
“好,从现在起,我解除你的服役。”拿弗他利垂首,对着天使长消失后空荡的地面,声音冷酷得不近人情。
而后,他骤然抬头,拖在身后地面上的黑影暴涨。
他伸出左手,往虚空中一抓,瞬间,一道惨白的银光划过,一柄镰刀出现在祂手中,刀锋似新月,尖而下弯,闪着迫人的寒光,手柄修长,足有九英尺,上有银蛇环绕。
珍藏于珀迦托雷图书馆的羊皮卷对于历史上黑神所持法器只字未提,在对祂所犯下罪行汗汗牛充栋的口诛笔伐中间,祂似乎总是赤手空拳的出现,强大到不需要依仗外物。
然而,当从残破神殿中穿堂而过的宇宙风掀动黑神宽大的衣摆,从祂袍袖的豁口处可以隐约看到,祂那只垂在身侧已经骨化了的右手,缺了根桡骨。
约书亚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在末日浩劫中,为压制被黑神控制的魔龙,体内灵已所剩无几的白神取下自己两根肋骨,锻造成一把双刃长剑,最后得以战胜全盛时期的拿弗他利,成功镇压住魔龙。
而如今,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拿弗他利无疑也用了相同的方式,献祭出自己的右手桡骨,化作这柄死神之刃。
长柄镰刀上黑气缭绕,衬得那只紧握它的手越发苍白如月。拿弗他利黑袍猎猎,赤铜色的双眸里跳跃着火焰,祂向前迈一大步,手中长镰抡出一道高远圆润的弧线,刀刃破风,带着森冷的杀意向下袭来。
黑发约书亚急退几步,剑也来不及捡,刚才所立之处,玉石地面已分崩离析。
拿弗他利羽翼舒张,一眨眼,又已站在了他面前——虽然祂背后翅膀残破,羽毛零落,但助祂完成短距离瞬移不是问题——他急忙闪身,却还是被长镰勾住一侧肩膀,刀尖深嵌骨肉,鲜血染红外袍。
长镰开始回收,勾着他一齐后退。黑发约书亚挣脱不得,干脆将心一横,咬牙往前。长镰贯穿了他的肩胛,从他肩膀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来,伤口深可见骨,像一道血腥的峡谷,右臂几乎要从肩膀上断下来,靠皮肤险伶伶地撑着,但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迅速用另一只手掷出两道和刚才一样的黑色电弧。
拿弗他利将它们轻松打落,碎尸万段。
与此同时,祂脚下的影子却像活了似的,脱离身体自己行动起来。追赶上黑发约书亚,从地面上直立起来,变成像墙一样没有五官的高大怪物,手执一把如出一辙的阴影镰刀,只不过比拿弗他利握在手中的更长更大,挡住他的去路。
黑发约书亚扶着快要断掉的右臂,再次转身,对上瞬移到身后的拿弗他利。他没有其它动作,只是仰起脸换了一种眼神望着他,金色的瞳孔里闪着微光,悲天悯人,充满关切。
这是……约书亚的眼神。
拿弗他利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原来,你也知道我这幅样子很见不得人?”他恢复自然神态,“连你也觉得我的存在就是对祂的玷污。那你当初造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把祂以这种可悲的形态留在自己身边?”
“还是说,你想看看,”他又换上约书亚的嗓音,温和沉静,循循善诱,“如果你我易地而处,当初是你先降生,你先选择,落到和你同样境地的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白神拿弗他利,万民敬仰,黑神约书亚,举世唾骂……啧啧啧,承认吧!你享受这种感觉,我都明白,这是流淌在我们血脉里的东西——阴邪、狡诈、自私、无耻,你永远都无法改变,只能肖想一下……”
“闭嘴!”黑神稍一抬手,黑发约书亚苍白的脖子上就出现一道黑雾凝成的颈箍,颈箍迅速收紧,锁住他的喉咙,封住他的嘴巴。
“我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颈箍稍一放松,黑发约书亚立刻大口喘气,嘴角渗出两颗血珠。
“当然是为了寻仇!寻你的仇、崔斯坦的仇、约书亚的仇,寻所有人的仇!
“其实我还制定了一个七日计划,你有没有兴趣听?第一日杀死不死之人,第二日放出深渊魔龙,第三日制造黄磷瘟疫,第四日破坏人间信仰,第五日借走不还天气区,第六日,凿开黑尔硫磺泉,第七日……诶,你们要不要猜猜第七日是……”
拿弗他利做了个住口的手势,就有一道黑气在他唇上穿针引线,缝上了他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