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落下,通沙驿十年二十年一个样的破旧。
乌托立身院中,手握马鞭,指挥着伙计们牵马溜骆驼,整理鞍具和配件。
众人盘点着今日进项,时不时响起两声马嘶或者吐口水的声音。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一个机灵点的小伙计忙迎上去,看清来人相貌,操起不算流利的中原话。
“客官,您是买货还是住店?”
“找人。”
男子声音喑哑,面容阴鸷,伙计眉心一拧,瞥见他穿的官靴,暗骂:到这找人不是挑事?怕是来者不善。
但也深知自己一个小碎催惹不起,便引他向掌柜的走去。
乌托正翻看着账本,一听这话抬头望去,先是看到小伙计冲他使了个眼色,又见一个束着朱红腰带的黑衣男子跨步而来。
他动作一顿,将账本递给旁边的人。
甘霖镇地处偏远,行旅商户又多来自西域诸国,所以对那中原官场所谓的“孝敬”少有人买账。
以前来过一个打着视察的旗号,四处搜刮,欺男霸女的小官。
只是不过月余,这人就被一把镰刀钉死家中。
杀戮朝廷命官可不是小事,但无论来了几波人调查,镇上百姓都是一问三不知。
这个案子就此成了悬案。
后来有沙匪作乱,辖区的县令上了几道剿匪的折子,都是石沉大海,便也因为这桩悬案。
既然民风彪悍如此,小小沙匪何足挂齿?
这倒叫甘霖镇真成了个三不管地界。
如今三不管的地方,来了个六扇门的人,还要找人……
乌托心思转换,看出黑衣男子下盘极稳,气势凌然,便知此人非是那些酒囊饭袋,最低也是个九品小捕快。
捕快也是官。
他面上讥讽一闪而过,拉过一把老木椅,大马金刀坐下,似笑非笑道:“大人想找谁?”
男子眼也不抬,只掏出两幅画像,沉声道:“七日前,这两人往什么方向去了?”
乌托看清画像上的人,又听男子开门见山问话,不由眉心一跳。
时间算得准,又笃定他俩去了沙漠,关键是这来势汹汹的样子……那人向来行事稳妥,何事会招惹黑皮?
乌托皱着眉细细辨认画像,片刻后眉头舒展开,恭敬起身,道:“他们出手大方又行色匆匆,所以在下便有些印象。”
见男子眼睛一亮,乌托眼神闪烁,讪笑道:“这二人临走前特地叮嘱在下,不要告知任何人他们的行踪。”
何金双眼微眯,这彪形大汉方才倨傲轻鄙,他非但不生气,反倒敬他两分。如今露出见惯了的贪婪笑容,那两分敬意便叫失望冲个一干二净。
何金心中不耐,手刚扶上刀,又想起什么,忽地掏出张银票,冷声道:“见好就收。”
大汉“哎”了一声接过银票,谄媚道:“他们一路往东南去了。”
*
无边无际的沙漠,橘色的云霞连接着天与地,整个世界变成一片金色的海洋。
地平线上,沙丘起伏成波,像是凝固的海浪。
微风拂过海浪,卷起一阵细砂,沙子落下时发出“簌簌”声,惊动了刚刚钻出沙丘的蜥蜴,它吓地跑出一连串爪印,转眼便消失在沙海。
“叮——叮——”
清脆的驼铃悠悠飘扬,沙海上缓缓行着两只骆驼。
一只眼神不屑,驼峰两边挂满了行囊和水袋,走动时不光有驼铃响,还有锅碗瓢盆碰撞时的叮当声。
一只目光淡然,即使驮着两个人,步伐依然沉稳。
驼峰不大,于是共乘的两人姿态极其亲密。
男子拉着缰绳偶尔调整方向,所以双臂向前,十分自然地环住了身前的女子。
女子便只得靠在男子怀中,她戴着兜帽,蜜色皮肤在霞光下映出一片绯红。
叶起揉着骆驼颈部的毛,半晌后,微微垂下头,目光落在腰侧。
粗糙的缰绳绕过他的虎口和掌心,缠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即使阳光毒辣,这几日他的手却没有被晒黑,在夕阳下仿若洁白的玉石。
叶起出神地望着裴序的手,想到这几天的事,脸颊有些泛红。
进入沙漠后,姓裴的做饭、扎帐篷、辨别方位……他走到哪她就不由自主跟到哪。
等反应过来,她便又说服自己,是因为蛊。
可跟着跟着又发现,沙漠太安静了,尤其是入夜的帐篷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没了白日的风声,并排睡着连对方的呼吸都能听清。
她怕给他听到心跳声,于是努力让自己别乱动,但清早醒来,总是紧紧抱着他。
知道他有洁癖,便慌着解释自己睡觉不老实。可姓裴的却从不生气,只是笑着摇头:叶少侠何止睡觉不老实,打架也是好手。
叶起眨了眨眼,仿佛又看到他笑意吟吟地看过来。
沙漠又太大了,大到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和姓裴的。
所以一举一动,哪怕只是一个摸鼻子的小动作,都会落入对方的眼中。
她被沙子迷了眼睛的时候,明明是在他身后,姓裴的却能立马知晓,然后转过身叹一句:叶少侠睫毛这么长,居然还挡不住风沙。
说完就会拿开她揉眼睛的手,俯身轻轻吹开沙子。
想到当时的情景,叶起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只是眼眸深处慢慢浮现苦涩。
虽然他握着她的手时,肌肤相贴的地方,内力像是燎原的火蔓延,那火时刻提醒她,眼前的人坦坦荡荡,是她想多了。
可叶起还是忍不住想,或许下一刻,内力就不会提升了。
因为他们在沙漠,比在天山还要形影不离。
因为清早的温柔笑意,因为每顿饭都是她爱吃的菜,因为他总是关心自己,哪怕只是一件非常小非常小的事。
叶起想着蛊的解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不小心’碰到握着缰绳的那双手。
意料之中,内力再次提升。
果然还是如此。
她不动声色收回手,感受指尖残留的余温,抬头望向前方。
正值夕阳西下,壮阔的沙漠被日暮之色笼罩,平添几分荒凉,叫人生出凄清愁绪。
真奇怪,明明告诉自己不喜欢便不喜欢,但还是忍不住难过。
尤其他对她越是关心备至,这种难过便越强烈。
她急忙掐住掌心,不想让自己陷入颓靡。
这个人这样好,能做朋友已然知足。
没关系,等他……有了心仪的女子,自己便能彻底断了念想,到那时就不会再难过了。
叶起鼻子一酸,忙抬起手想抹掉眼角的热意,然后就听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又迷眼睛了?别揉,我看看。”
她动作一顿,舌根瞬间酸胀得像是有棉花堵在喉咙,张开嘴,却又不敢说话,生怕被他听出来。
也不必说话,脸已经被轻轻转过去。
“这是迷了多少沙子,怎么还哭了?”
裴序哭笑不得地看着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指尖抹去眼睫上的泪珠,他拉住缰绳,让骆驼停了下来。
“别眨眼。”
裴序低下头,轻柔地按着叶起的眼皮,在她的眼睛里专注地找罪魁祸首。
或许是泪水洗过的缘故,那双眸子剔透得如同琉璃,映照出漫天云霞,还有云霞里的自己。
裴序呼吸一滞,就见叶起眼底又泛出泪来,他赶忙定神,继续找沙子,就听她笑道:“姓裴的,你朋友一定很多。”
裴序刚要回她,那也没有叶少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