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共犯?!你别胡说八道!”江修成强撑道:“你、你别忘了,我好歹是你亲生父亲,养育你长大!你若是在这里对我动手,就不怕被其他人知道了,一辈子背负着弑父与不孝的罪名吗?!”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永远那么在乎你的脸面。”江怀乐目光从江修成身上移开,似是陷入了回忆:“从小到大,你最看重的,永远是周遭之人的看法。自己没考中举人,便整日混迹酒楼,与那帮所谓的文人吟诗作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仍然是少年时那个惊才艳艳的天才。母亲劝你静下心来好好苦读,你从来不会听,一个不如意还会将母亲骂一顿。后来江怀杨入了学堂,有了点名气,你欣喜若狂,开始整日围着林盈与江怀杨母子两打转,至于我、母亲和姐姐,在你心里有算得了什么呢?”
江怀乐停顿了片刻,续道:“其实当年,本家问你要的‘人质’并不是我,也不是我的母亲,而是江怀杨对么?”
江修成猛地瞪大眼睛。
他怎会知道?这个秘密自己一直隐瞒着,家中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才是!难道是江光霁或者江文鸿告诉他的?!
江怀乐仿佛看穿了江修成心中所想:“江文鸿叔侄没有对我透露半个字。可以他们叔侄二人的行事作风,既要扣押,那就该扣住你真正的心头好。你待我如何,在江府打听一番便知,江文鸿又怎会先要我入京?”
“不想让江怀杨过早入京,怕他和你生分,日后你得不到好处,于是你想方设法让人选变成了我。”
江怀乐敲了下掌心:“对了,说起我这个弟弟,就不得不提他的母亲。父亲,你是真的认为,林盈是死于疾病吗?”江怀乐笑着摇头:“恐怕不是吧。我想,你或许大致猜到了林盈得病的原因。但你和选人质那一次一样,什么也没说,只当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林盈对你来说恐怕也无甚用处了,甚至时间久了,还会成为你与江怀杨的拖累。你,巴不得她去死吧?”
“你、你血口喷人!”
江修成的脸随着江怀乐的反问愈来愈红,最后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浮现出来。
可他张嘴又闭口,除了“胡说”之外吐不出其他话语。
江怀乐握紧沾满鲜血的短刀,刀尖指着江修成:“我真的很好奇。承认自己虚伪、自大、背信弃义有这么难么?你这一辈子,担了神童之名,大了却一事无成。对母亲许下白头之约,却欺她仁善,负她一生。就连你所谓的心尖肉林盈与儿子江怀杨,说到底也只是满足你虚荣欲望的器具。”
“江修成,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自私自利之人。”
江修成嘴唇打颤。他的儿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骂他,他作为长辈,理所应当骂回去,可他面对刀尖,面对儿子冰冷的目光,他竟然不敢。
江怀乐手臂微动,刀尖向前递了半尺。
江修成大惊失色:江怀乐莫非已经杀疯了,要对他下手了?!
不料刀光闪过,江怀乐只是切断了困住他双脚的绳结。
“江修成,母亲灵位在此,作为丈夫,你欠她一个道歉。”江怀乐冷声道。
道歉?
江修成望向刻着何巧柔名字的牌位,那些曾经遗忘的碎片纷涌而至。
他以为自己忘了,其实仍然记得。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厌倦了日复一日的苦读,如何爬上墙头想摘一株桃花,又是如何从墙上不慎摔下,惊动了土墙另一边的何巧柔。
还是少女的何巧柔惊讶又羞涩,她从院子里小跑出来,看到狼狈摔在地上的江修成,偷偷低头笑了。
江修成忽然决定,他要娶她。
娇柔的少女与冰冷的牌位交错,最后融成江怀乐带着讽刺的脸庞。
适才两人之子质问他的每一句都犹在耳边,江修成忽然想大笑。
“我为何要道歉?!”江修成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指着何巧柔的牌位:“她是我的妻,支持我、照顾我,为我生儿育女难道不是她分内之事?!我是缺了她喝还是缺了她穿?!她生的长子是个怪物,我可有因此休了她?!至于林盈,一个妾室,临陶哪家大户不娶妾?!”
他喘了口气,疾呼:“江怀杨能考中举人,被本家看重,我不疼宠他又能疼谁?!他当了大官,难道不会照拂咱们临陶江家?!我有什么错?!”
江怀乐瞧着江修成恼羞成怒、不愿承认的模样,并不如何生气,这副样子他有记忆起不知见过多少回。
对江修成这样的人来说,脸面就是他们的命。让他们认错,失了脸面,那就是要他们的命。
江怀乐逼近几步,短刀已经逼近了江修成的喉咙。
“道歉,或是死,选一个吧。”
他很想知道,在死亡威胁与认错之间,江修成到底会选哪一个。
刀尖一点点逼近,江修成甚至能闻到上面沾染的鲜血气息。
江怀乐真得会杀了他吗?他不敢相信,可倒在他眼前、已经咽气的江光霁却容不得他不信。
所以,为了活命,他就必须向自己的儿子,还是一直瞧不上眼的儿子低头认罪?向那个他根本不愿想起,不愿再面对,甚至已经死去的女人承认错误?
那他这一辈子都在图什么呢?
他没了功名,丢了感情,一切不都是为了让其他高看他一眼?
他本来就要成功了。
就差一点。
然而就是这一步,让他现在必须要对小辈低头。可他认了错,低了头,往后还有谁能看得起他?
江修成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感到呼吸逐渐变得困难,头脑也昏沉一片。
骤然间,江修成眼前一黑,整个人一下子栽倒在地,不再动弹。
江怀乐被江修成的突然倒下惊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蹲下身替江修成把脉。
“……真是可笑。”
江怀乐闭了闭眼,也不知该笑谁。
他的这位父亲,竟然活生生把自己吓死了。
江怀乐没想到江修成会死在这里,他默默地看了会儿没了气息的江修成,回身走到何巧柔的灵位前。
“……母亲,我知道您不想见我亲手弑父,所以我今日的确没打算杀他。”江怀乐又点燃一炷香,插进香炉:“可或许是天意弄人,他最终就该死在这里,死在您面前。”
“事情的全貌我没有告诉姐姐,现在她不在,我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母亲,该死之人都已经死了。您心愿已了,可以放心了。”
檀香袅袅,透过缭绕升腾的轻烟,江怀乐仿佛看到了母亲温柔的面容。
“其实我一直有个秘密瞒着您。”江怀乐神情恍惚:“您一直以为,是您身怀六甲时没照顾好自己,这才令我天生异象。其实不然。我从出生起,就身负怪异之术,这或许才是我出生便白头的原因。无人时,我曾偷偷想过,是不是因为我这份异于常人,才影响了您的命数,让您这一辈子吃了这么多苦?不然,您这么好,合该平安喜乐一生才是。”
牌位不会回答活着的人。
许久,江怀乐长叹一声:“无论如何,愿您来生莫要与我再续母子缘分,不要再被我这个异数影响,下辈子能寻得真人之人,平安顺遂。”
香火之中,血液之上,江怀乐在灵堂中独占良久,直到门外大雨倾盆。
江怀乐推开门,雨幕中,本该等在外面的高城等人不知所踪,只有身着黑袄的高大男子,撑着伞伫立在门外。
“……你怎么在这?”江怀乐问齐烨梁。
“下雨了,我来接你。”
江怀乐没说话,也没有动作。他站在原地,只是静静地望着齐烨梁。
须臾,男子的手触上了青年的脸颊。
“……你哭了。”
他哭了吗?
江怀乐不知道,他没有感觉。
可奇怪的是,他刚才手刃仇敌,独自对面灵位时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现在,真的哭了吗?
披袄扬起,下一刻江怀乐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的脸贴在男人火热的胸膛上,男人没有撑伞的手一下又一下抚过他的头顶。
“没关系,哭吧。”
伴随着男人低沉的声音,适才江怀乐强行在心中建起的囚笼被一一打破,数不清的记忆画面一下子占据了江怀乐全部的心神。
那是幼年时母亲轻柔的话语,是她与姐姐被送走时流下的热泪,是自己发现母亲之死真相时的无边仇恨,也是最终大仇得报时的百感交集。
江怀乐紧紧揪住齐烨梁胸前的衣物,眼泪不受控制地落满了男人的衣襟。
他大声抽噎着,将压抑太久的泪全部倾泻而出,一半留在了齐烨梁的外衣上,一半流进了男人的心底。
油纸伞遮住了密雨,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护在伞下,隔绝了周遭的雨滴。
齐烨梁收紧了手臂,乌木沉香与幽幽桂香在雨夜中悄然触碰、交替,虽然怀中青年在伤心,在哭泣,可齐烨梁忽然觉得,若是这样一直抱着他,那也很好。
气息交融逐渐安抚了江怀乐心中的波动,许久,他没抬头,闷闷地道:“……对不起,我把你送我的短刀弄脏了。”
齐烨梁环抱着青年:“送你短刀本就是让你用来杀该杀之人。脏了便脏了,以后我给你寻一把更好的。”
许是一整日精神绷得太紧,复又大喜大悲,江怀乐话音刚落,竟然没一会儿便在齐烨梁怀中沉沉睡去。
齐烨梁起初被吓了一跳,他顾不得还在下雨,一把将江怀乐抱了起来,飞奔至自己的主屋。
府上的大夫大晚上被叫醒,匆匆赶来替江怀乐把脉,确认只是睡熟之后又匆匆被齐烨梁赶回去继续睡。
大夫走后,齐烨梁独自替江怀乐褪去被雨打湿的外衫,又将江怀乐抱到自己床上睡好。
看着江怀乐在睡梦中不自觉裹住丝被的样子,齐烨梁有些出神。
青年眼角还残留着泪痕,齐烨梁回想起在灵堂时看到江怀乐眼泪落下时,那一阵又一阵、无法掩盖的心疼。
许久,齐烨梁轻叹一声,替江怀乐盖好被子。
自重逢后丝丝缕缕的情丝汇聚在一处,突破了主人设下的限制,逐渐清晰。齐烨梁想,京城里那些有关他与青年的传言,怕是要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