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慎方才就知道裴尚在侧殿,见着人并没有什么意外。可当他看到裴尚笑着向穆远挥手那一刻,目光却凝滞了片刻。
日光从长廊上悬挂着的珠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映出一行一行。
尹佩引着裴尚朝着这边走来,闫慎低首退到了一侧,一、二、三……六,垂眼数着地上的行行倒影,他站在最后一道上,当鹿皮靴子停在他眼下,他没抬头,拱手行了一礼:“裴大人。”
“嗯,不必多礼,”裴尚脸上是一贯的和气,对谁都是这样,正当穆远以为父子二人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裴尚又朝着尹佩说,“皇上是在长明殿还是养心殿?”
长明殿一般是太傅讲学的地方,养心点主要是批阅奏折,就这两个地儿,但也不乏有时会跑个空。
尹佩一愣,随即笑道:“皇上今日刚听完学,在长明殿呢,奴才这就带大人去。”
又是一贯的官场客套话,穆远第一次见裴尚,觉着这人脸上一直都是亲和的笑,对谁都是这样,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可应当不同的不是吗?
穆远望着他从闫慎身边经过,连眼神都不曾多在闫慎身上停留半刻。
他是对很多人是真亲和,对闫慎是真客套。
人出十步之远后,闫慎才挺直了身子,也没朝长廊尽头看一眼,径直朝穆远这边走来,依旧用着惯常说话的语气:“诏书下了,明日就能到大理寺。”
“你若是去了其他地方,随你想干什么,我们之间自然就没关系;可你若是来了大理寺,就得守着规矩,我们大理寺不养闲人,放着清闲不清闲,来这里——”
他凑近了身,压低声音:“你图什么?”
裴尚待闫慎客套,闫慎也待裴尚生疏,还没等穆远从其中看出个什么门道出来,就被闫慎探究的目光盯得不自然。
他心道能图什么,就图你,就是要和你有关系。
他丝毫不回避闫慎的目光,叹声道:“因为官场如深渊,人人表面上推心置腹,实则是貌合神离,最可怕的是黑,人心叵测我辨不清,暗潮汹涌我看不见。”
闫慎声音沉沉:“那你更不应该留在这里。”
“但是你在这里。”穆远端详着闫慎的神情,竟还真让他从对方目光颤动里捕捉到一丝情绪。
他知道闫慎听不得什么深情的话,话锋一转:“我这人没什么心思,要本事就那一点,也没什么大志向,弯弯绕绕勾心斗角最是厌烦,怎敢与那些纵横官场这么多年的人深交?在这里我就和你熟。”
闫慎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侧首轻笑一声,觉得颇为讽刺,微微眯了眯眼:“那你又怎敢这么信我不会杀你?我也是玩儿这盘棋的人啊。”
“要杀早便杀了,”穆远敛了眉却没有看他,语气郑重,“别拿自己和他们比,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只要他在,闫慎就不会和那些人一样。
穆远的声音明明很轻,但落在闫慎耳里,如同石子遽然落在湖面,漾起的水波一圈又一圈,远远地触碰在四周的石壁上,不是很重,但触感分明。
不一样吗,他原本以为他是一众人里最恶劣的,因为他满手是血。
闫慎的眼神落在穆远眉宇间,竟不自觉带了几分讶色,羽睫颤动了几下。
他从未见穆远这般神色,眉宇微蹙像是有些不悦,眼里还有些急切。他印象里这人总是一副刻意迎合的样子,不管怎样都不会生气。他远远看着这人,就像他极目望着无数个阴沉的冬日,竹不青,雾不清,真的很难受。
可现下他惊喜地从那人身上得到了一些与以往不同的情绪,哪怕是不悦。
这是不是证明,那人对他流露出来得一切,关心也好,生气也罢,是真的……
穆远的神色,让他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养了多年一只性子已经乖顺到无趣的猫儿,突然挠了他一下,心里竟然很受用。
他怕是疯了。
突然远处微风吹叶落,闫慎感到穆远看了过来,他几乎是有些慌忙地垂下了眼,喉结微动:“自以为是。”撂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大人?”,穆远有些不明所以,疾步跟上,“还有杨鹤的事情皇上是怎么说的?”
闫慎道:“皇上说念在他坦白案情,功过相抵,徒五年[1],枷号三月[2]。其余老弱妇孺遣散,不得回京。”
“真的?!”
“嗯。”
穆远面露喜色,原本他以为杨鹤的身份摆在那里,再网开一面至少都要判流刑,眼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且,更让他欣然的是,他今早提起此事闫慎即便没搭理他,但还是去做了,穆远此时就想把系统揪出来告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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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上没有几个人,回去的路上,穆远没有像往常与他保持一步的距离,而是并肩走在闫慎身侧。
“大人你慢些走,”穆远心情一好,话就变多,“大人你是怎么和皇上说的?还有,你想好把我放在何处干什么了吗?一个月可有俸银啊?是不是快到中秋了,大人你们这里一般怎么过啊……”
“……你话怎么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