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叙叙说着别情,不知不觉已到了栖霞山脚下。上一次来,还是三月里。彼时翠绿的竹叶,此刻业已枯黄。
满林枯黄落叶飞舞,平添萧索之意。
归梦走进郭朴的茅屋,却不见其人。
“师傅呢?”
“郭师傅把这茅屋让给我住,他昨日特地来告知我定下了这个计策,说让我救出你后,便在此处等他,他自会来见你。”
归梦点点头。茅屋十分狭小简陋,仅放置着一张竹子堆着稻草搭成的床,还有一张竹桌并竹凳。除此之外,只有几个碗碟,再无多余家什了。
归梦问道:“你这些日子都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啊,我先前从城中买了一些干粮来的。要不就生火,在这林中挖一些番薯烤着吃。”紫芽说着,一拍脑袋:“哎呀,今日进城我竟忘记再买些干粮了。这屋里的干粮都吃完了。梦娘,都怪我……”
归梦笑着坐到稻草上,伸了个懒腰:“有什么好怪你的。你不是说还可以挖番薯来吃。再说了,左不过就一个晚上,饿着也无妨。大不了明日再进城去大吃一顿就好了。”
“你这丫头,还妄想着明日能进城?”郭朴低浑的声音在竹屋门前响起。
归梦立刻惊喜地跳起来:“师傅!”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住郭朴的胳膊。
郭朴低头看着归梦略显散乱的秀发,微笑道:“许久不见,你一找我就给我出了这么大的难题。”
归梦扁了扁嘴:“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您老人家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郭朴轻轻挣开她的手,轻撩衣袍端坐在竹凳上,正色道:“为师问你,你可想清楚了?”
归梦低头咬着嘴唇思忖片刻,复又抬眸直视着郭朴道:“徒儿想清楚了。人生在世,若不能纵情恣意,爱我所爱。那不如死了算了!总之,要我老老实实回家听从父母之命嫁给我不喜欢的人,绝不可能!”
“那倒是可惜了……”郭朴叹道:“这祖遐少年英雄,可堪与你匹配。你这个性子,合该找个能管得住你的夫君。不过……”他话锋一转:“你看上谁不好,偏看上明铮那小子,真是自讨苦吃!”
归梦虽知师傅说的是实情,但仍不服气,撅嘴不乐。
不对啊……她在信中只是向师傅求救,只字未提明铮。
她奇道:“师傅,你怎知我与明铮的事?”她扭头看向紫芽,紫芽慌忙摆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
郭朴横她一眼:“为师年纪虽大一些还不至于耳聋昏聩,前些日子虽不在建康,可你的事闹得满城皆知。侯爷夫妇也早已托人送信给我,让我帮着参详你的婚事。”
“啊!”归梦一震,急道:“您为何不早说?只要您同父亲母亲说我与那祖遐八字不合,大大的不合,这婚事不就能取消了吗?”
郭朴捋了捋下颌的短须,一本正经道:“可你与那祖遐的八字确实相合,你庚金命格配他甲木命格,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师又怎能欺瞒侯爷?况且,八字命格,但凡有些本领的相师都能测算。这谎话极易被戳穿。”
归梦气得顿足道:“什么命格、八字,我通通不信!再相配又如何?谁也别想劝我回去与他成婚!”她叫嚷一通,忽地发觉郭朴神色淡淡地不说话了。
紫芽暗暗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注意态度。
她复又软下脾气,耐着性子走到郭朴身边,蹲下身仰起头看着他,泫然欲泣:“师傅……”
郭朴哈哈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为师逗你呢!我若不愿帮你,又何必费这么大功夫将你带到这来?”
归梦松了口气,破涕为笑:“就知道师傅最疼我了。”
郭朴复又叹道:“梦儿,你自小离经叛道,任性不拘,与为师性格投契,这也是我愿意把一身本领尽数相授的原因。只是你性子急躁,没有定性。我怕你今日一时冲动,来日追悔莫及啊……”
归梦长出一口气,神色认真,轻声而坚定地道:“徒儿不知来日是否会后悔。我只知道,若是今日明铮走了,离开了建康,我会茶饭不思,做什么事情都想着他。若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他,那我便如同行尸走肉,倒不如不活在这世上。”顿了顿,她接着说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此去荆州,保不定凶多吉少,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我已想好了,我要随他一道去!”
紫芽惊得瞪大双眼:“梦娘可是疯魔了吗?你可知荆州远在千里之外,你为了那明公子……”
“不光是为了他!更是为了我自己!”归梦大声打断紫芽,缓缓道:“我自幼便生在锦绣堆富贵乡中。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我不愿一生困守在高门大宅之中,烹茶、调香、绣花……我想要自由!我不喜欢掌家,不喜欢宫廷,我不愿日日在门户中处置零头琐事,更不愿同那些贵族戏耍清谈附庸风雅!我想去看四海辽阔,想见识天高地厚,我想……”她情绪激动,喉头哽住,一时说不下去了。
“好!“郭朴起身,抖了抖衣袍,爽快道:“既然你意已决,为师这就入城去。”
“您是要去……”
郭朴笑道:“我便是不上门,侯爷也会来寻我。如今这建康城只怕已被你父母翻了个底朝天了。索性我替你想个法子,暂时稳住他们。你可切记,万万不可进城。”
归梦急道:“可是……可是……”
郭朴睨她一眼:“放心,那小子丢不了。你与紫芽也不可在此长留,明晚为师会再来看你,后日一早你便可动身启程。”
归梦随郭朴走出茅屋,仍是担忧道:“师傅,城门都封了。您还能入城吗?会不会入了便出不来了?”
郭朴一笑:“傻徒儿,你瞧这是何物?”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块乌金刻字的腰牌。
“桓?”归梦伸手接过细看,腰牌正中刻着一个大大的“桓”字。
入手沉甸甸的颇有份量。篆刻精巧,乃是赤铜混了乌金做成的。小小一面腰牌,便价值不菲。她讶然道:“这是桓府的腰牌。您怎么会有?”
“桓超想招为师为入幕之宾,赠了这面腰牌予我。用它来狐假虎威,城门自是出入自如。”
归梦双手递还回去:“这桓超残暴无道,狼子野心,师傅还是勿要与其走得太近了。”
郭朴的目光掠过天边的流云。“莫说入幕之宾,便是封侯拜相,又岂在为师心中?我去了,你们两个小丫头万事小心。”
说罢转身,大踏着步子而去。
恰逢一阵风过,吹得那满林竹叶沙沙作响。
西风卷起无数淡黄竹叶,郭朴昂首阔步,纵声大笑:“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夕阳如火,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光辉。他且歌且舞,歌声被远处瀑布飞溅声激荡得益发清亮,惊起林中鸟雀几许。
暮光洒满栖霞山头,归梦与紫芽并肩立在茅屋前,看着那人影与笑声渐远渐低,不由得彼此挨得更紧。
示情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