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肆嘴上虽然说得着急,但也顾及姜翎身着礼服不易前行,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
姜翎失笑:“好好的司天监灵台君也用术法惑人心魂,那些文官真该也参你一本。”
“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嬴肆嘴一撇,“何况,要是他自己神志坚韧,怎么会受术法所控?”
姜翎笑笑不说话,未被拉住的左手已紧攥成拳。
人海之中,二人如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一般一路奔走,登上几重阶梯,终于来到曲院风荷的阁楼上。
高阁之下灯火通明、人声喧闹,此处的清净自成一派桃源。
夏夜的清风迎面拂来,掀起姜翎额前被汗打湿的几缕细发。她深吸一口气,连日来环绕在周身的阴郁之气总算被吹散些许。
嬴肆在栏杆旁踌躇不定,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大小与掌相近的木制葫芦。
“这是太史令大人今晨赏我的桂花酒,我闻了一遭,便想着同你分享。”
姜翎双眼微微眯起,却没有彻底推拒:“你知道我从不饮这种清淡花酒的。”
她向来偏爱烈酒,稍一想起那种一口入喉心魂俱震的愉悦,口中就有些发干。
所以,嬴肆先前说的“有趣玩意儿”,根本不是这壶桂花酒。
嬴肆怔在原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双唇张了张,没有出声。
姜翎眸光一闪,夺过葫芦,打开瓢盖,凑近唇边,将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
清甜、清醇、清晰,宛如一道清泉覆盖在唇舌之间,浇向燃燃不尽的心火。
嬴肆反应过来,夺过葫芦:“你做什么!”
姜翎的双颊迅速涌上一片潮红:“你邀我来此处,不就是想哄我喝下这壶酒吗?我既已喝下了,你便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你说。”
“七月十七日,你到过何处?做过何事?”
“……”
“回答我。”姜翎声色清亮,双眸清澄。
嬴肆沉默。
“回答我!“
“你不说,我也知道,”姜翎怒极反笑,“你去了紫云阁,是也不是?”
嬴肆手中的葫芦掉在地上,滚出很远。
半晌,葫芦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停止滚动,他才答:“是。”
“你离开之后,紫云阁满门皆殁,圣上失去倚仗,下令命岳将军班师回朝,是也不是?”
“是。”
人总是如此,没有亲耳听到答案之前,总还存一丝侥幸。
“所以,三年前栖霞岭的偶遇,这三年的并肩而行,濒危时刻的生死相许,都是你预先谋划?”
无人应答。
“好一个请君入瓮,好一个见雀张罗!”
一想到自己是害死师父和众师弟妹的元凶,姜翎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虽然笑着,双唇却愈发惨白:“若是我死了,你就把我葬在栖霞岭下。”
嬴肆迎上前,伸出的手却被避开:“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杀一个人。”
“谁?”
“你。”话音刚落,姜翎的右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嬴肆的左胸。
嬴肆虽有惊愕,却未退步。
他伸出左手,缓缓握住姜翎的手,不往外推,反向内送:“这紫云琉璃钉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话尾渐渐化为一句虚弱的叹息。
姜翎的拳与嬴肆的身体交汇之处缓缓渗出血,红得妖艳,黑得可怖。
“活该。”
姜翎笑得惨淡,花尽最后一丝力气,挣开嬴肆的手。
她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一寸长的琉璃短钉,随着她的倒下,琉璃短钉轰然落地。
紫云琉璃钉,上镇仙灵,下灭精怪,若是刺中凡人,一个时辰内便会毙命。万物相生相克,如此霸道的秘器,代价便是——施用之人将与受用之人,一同殉命。
嬴肆依然没有放开手:“阿翎,我们有缘再见。”
是道别,也是祈愿。
“再见之日,就是手刃你之时!”姜翎牙关渐松,缓缓阖上双眼。
原来,她也知道,紫云琉璃钉无法彻底毁灭身为妖灵的嬴肆。
好在,她终于没有辜负师父的教诲——纵临累卵之危,也应以身证道,这是一位伏魔师的道。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栖霞岭上桃花开成一片海,嬴肆站在树下,朝她招手。
……
忧愁费晷景,日月如跳丸。
乌走兔飞间,苍穹依然是同一片苍穹,昔日的曲院风荷却已换了万千旅人。
钱塘江畔游人如织,于尘世静观自然的可畏。
故事,从此地、此时、此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