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没答,打开门,一前一后拥堵在客厅,关上门发出嘭的声响。巫镇裕重复了一遍,变成肯定句的口吻。无相摘掉眼镜,歪在沙发凝视巫镇裕,想要答案的巫镇裕,放柔声音问想继续问他。他抚摸巫镇裕的脸,看见在他脸上的问题,知道是哀伤。
“是的,我有帮助你,为你交换你的演艺生命。”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像是从别的地方飘来,以球形闪电的姿态梭入小房间。你是怎么帮助我的呢?那么虚无缥缈的一种,你付出了什么?你付出了什么?你付出了什么?
“和六月有关吗?”巫镇裕问。
“今年六月我就十八岁了,十八岁是我五岁时预言的我的死期。”无相看见他的脸目大地震,一寸寸地开裂,坍塌,雨水冲刷着废墟的每一部分。但他仍然要继续说,今天不说完,永远不要想说出来,“我本来就会在那个时间死,所以我跟我的森林许愿,许愿用我的剩余价值交换你的演员梦想。”
剩余价值,多么巧妙的用词,听起来就不像是为你而死了。巫镇裕看着他,短短的一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六月就死,现在已经是三月,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那么短。他们相遇到现在还不到一年,就要分开吗?不是暂时分开而是永远分开?
“不要,无相,不要,我可以放弃做演员,可以吃苦,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你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你的生命比我的梦想要重要得多得多,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巫镇裕抱紧他,眼泪浸湿他的皮肤,让他也想哭了,伏在巫镇裕的发间掉泪。
“我其实很舍不得你,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担心你受伤害,也担心你会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是我也不想再看到你拄着拐杖回来了,不想看到你在夜里忍受疼痛,不想看见你被打。我本来就要死的,人终有一死。”
“不对,老死和其他的根本就不一样,好多有趣的地方你都没去过,好多玩具还没玩过,你怎么能丢下我,放弃我们的家!”
巫镇裕抬不起头,因为他压住他。他想说不相信你这么健康,老天还能收你走。可是老天要收谁走,再健康又能怎样?大把大把莫名其妙死去的人,坐在家里什么也没做仍然死。
“不要放弃我们的家,我会接受一切条件,我什么都愿意做。”
“巫镇裕。”无相掬起他的脸,他们对视,两张泪脸,“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答应我几件事。如果你真的想要成功,就一定要在演艺道路上坚持十五年,十五年后你会凭借一部电影拿到大满贯,演艺界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第二件事,我想要赎二哥离开,如果我没有把剑拿给二哥,你就要替我给他。可以吗?阿裕。”
“不是这个问题,是不要死。”
“人总是不得不死。”
“这是你编的故事吧,跟我说是编的故事。”
无相吻他。无相很快乐。巫镇裕闭上双眼。巫镇裕感受到真相的锋利了。
“可以不要吗?医生可以帮忙吗?”
“不可以只要生不要死。”
自勇敢面对祖母死亡,勇敢面对父母离婚,勇敢逃脱父亲的家庭之后,勇敢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永远分别。
这世界待巫镇裕一点都不好。
他们直到凌晨才精疲力尽地睡去,蓝色的巫镇裕逐渐染成浅绿色。无相没有睡着,躺卧在他身边,拿发梢搔他的脸颊,听他的呼吸,仍然像在哭似的。对于死,无论他怎么说,都像是辩解。想跟他说,夏天过去了,秋天就来了,然而然而。天光了,生活的闹钟滴滴作响,他们习惯性地起床,一个在厕所洗漱,一个在厨房蒸早饭,齐齐地坐在圆桌旁吃饭时对视有种不可说的荒诞感。昨夜像是一场充满铅墨气味的梦境,但肿痛的双眼又在提醒着我们,那是真实发生过的现实。巫镇裕带着感伤的心情和他走到分别的路口,他们几乎每天都在这里分开,那时候没想过,分别的威力如此大。拉着手,面对面,巫镇裕一撇嘴,无相就知道他要哭,立刻捂住他的眼睛。
“不要再哭了,给我的眼泪已经够多了。”无相说。
“你跟我讲那么残忍的事情居然还不允许我哭,你怎么这么霸道。”
无相解释:“你一直哭的话会缺水的,眼睛也会很难过,之后还要上镜。”
“你都要离开我了,还在管别的事情。”巫镇裕在他手心里哭,基于要把他的手心变成海峡的决心。
“不是这样的,就算明天就死今天也要继续生活不是吗?这是我们的生活,我跟你发誓,我转世一定再找到你,爱你,伟大友谊很好,伟大友谊之下的爱情也好,血脉亲人更好,任何身份我都爱你。所以不要再哭了,继续生活吧。你哭的话,我在哪里都一定很痛。”
巫镇裕抬起脸,拿袖口擦眼泪。此时才能看出来他们都只是刚踏入社会的幼子,离成熟还很远,很远却已经在风雨之中。无相从他衣兜里找出手帕帮他擦,温柔的语言扑洒在他湿漉漉的脸颊。不要怕巫镇裕,人是在这个世界反复死亡反复出生的生物,我会尽我所能地陪伴你,找寻你。不要频繁地哭,如果一定要,哭完之后要变开心。他们用力拥抱对方,然后分别,笔直地走向无可逃避的生活。他回头看了一眼无相,和以前没差别,挑树荫走,轻盈得像不知道确定的死。
最好,最好是骗我的。巫镇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