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有千足,千足千眼,固守天边,
千眼照见千种罪孽,千足可拒万般厄运。
自我魂灵归还此身,祛除灵台智识之谜雾;
如我所见,混沌如风遍布世间。
祈请千足神明降临此身,祓除世世代代之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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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轮胎声擦响了沥青的地面,尖利的响声让夜里的空气都颤动了。那是属于窗外的景象,而他并没有什么了解的兴趣。
他知道自己在一个房间里,墙壁将他与其他的景象隔开。他所能了解的,也就只有这间并不算宽大的房间。
夜已经深了,客厅的钟已经响过了十一下。他应该已经睡着了,但是意识却残留着,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还有十秒…九秒…五秒…三秒…两秒…
一秒…
木门推动的吱呀响声如同约定好一般响了起来,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被压得很轻…很轻…
他的床也轻轻的响了,冰凉凉的手指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却并不是为了哄他入睡。
他听到有些模糊的,分辨不出来自于谁的声音轻轻地在他的耳边唤他的名字。
“埃列诺…埃列诺…该醒醒了。”
“埃列诺,醒#^%一醒…”
“&%#Δ…的时候到啦。”
他应该起来了,身体却并没有随着他的意识而动,倒是蜷缩起身子,像是还想着偷懒一般。
“埃列诺,该醒来了。”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房间空空的,他躺在摇摇晃晃的床上,并没有人进来过。
“哎,醒醒。”
视野被另一个声音搅扰,他的灵魂瞬间从梦的空间抽离出来,随着一阵迷糊的眩晕感,身体一沉。
“埃列诺兹,醒醒啦!”呼唤声猛然加大了,震得耳朵生疼。他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用手指揉了揉耳朵。
“哎,埃列诺兹——”那人将他的身体像擀面杖一样晃个不停。
埃列被晃得头晕目眩,揉着眼睛,满心的怨忿正要爆发而出,便被拉穆特玩笑着顶了回来:“别睡啦,年节祭典要开始啦!”
“年节?是今天?”埃列坐起身来,看了一眼窗外,继续揉着眼睛。
“当然是今天,天天练功练傻了呀?”拉穆特伸出手,压在了他的脑袋上,眼睛被镜片遮住,只能看到一片圆形的,明晃晃的反光。
“……”埃列抬手遮住了晃眼的光,转过了身去,佯装做继续睡的模样,含含糊糊地说。“天还没亮呢。”
“天亮了就结束了,快来吧。”拉穆特拍了拍他,将手收回了口袋里,“你不是前两天锻炼挺认真的嘛,小林子里拳打的虎虎生风的……怎么?”
“哦,知道了。”埃列僵硬地打断了拉穆特的话,从床上爬起来,套好外套,打了个哈欠。
拉穆特看着他打哈欠,嘴角翘了翘,没有说什么,先一步推门出了房间。
埃列在心里做足了准备,却在开门的一瞬间被扑面而来的潮气冲得溃不成军。昨夜好像下了雨,应当才停了没有多久,积在地上的水洼被黎明之前的夜色染得浓黑如墨,不带半点儿的辅色。
阴冷的气温让埃列下意识地裹紧着衣服,不过很快粘稠的潮气便贴上了他的皮肤,直往骨骼里钻。埃列立刻转过了身,向着床走回去。
拉穆特一把拉住了他的毛领子,将他扯出了屋子,关好了门:“哎哎,态度放尊重点,这可是神子大人的大日子。”
埃列一口怒气提了上来,又很快自己咽了回去。
好吧,在这个相对湿度99%的鬼地方,睡也是睡不好的。埃列甩开了拉穆特的手,揉着鼻梁,跟在拉穆特的身后,向着高塔前的广场进发。
越向着中心的大道走,便越见着明亮。穿着铁甲的卫兵在通向圣塔的阶梯上列成两队,一手执着各色的兵器,枪、钩、斧、钺,闪着烁烁的寒光,另一手则持着火把。稳定的火光连成一路,倒映在水面和铁衣之上,城中登时亮如白昼,火星跳跃着,将潮气也驱散了。
两边的栏杆自中间分开,民众纷纷自屋宅之后绕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截黑漆漆的竹节,一道走在火光明亮的大道上,向着圣塔朝拜着。
藏青色天空下,圣塔屹立在层层的台阶之上,摇曳的火光映出它棱角分明的轮廓,乍一看,倒像是一张剪纸贴在了天穹的边际,遥不可及。
说起来,东领地很崇尚剪纸这种艺术。他想起树立在东领地边界的圣女像,忽然觉得雕像其实只是一个幌子,它最核心的设置依然是那个剪纸的幻象。剪纸,锐利的金属裁剪开脆弱的纸张纤维,在二维的平面内,通过染料,刻痕,镂空,重复,表达出三维的透视、明暗等构图关系。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剪纸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却无所不包,确实很适合作为神圣的表达。在中陆,他听说邻国也拥有裁剪红纸的习俗,说是当把剪纸剪出纹样的时候,“灵魂”便寄生在了剪纸上,通过张贴和焚烧这些红纸可以达到辟邪祈福的作用,东领地的习俗应该只能说是异曲同工。
只不过……他瞟了一眼居民张贴窗户上的藏青色剪纸,总觉无论是纹样还是颜色,都不同常理,并不敢细看。
不得不说,东领地的民众有一套自有的信仰体系。埃列有一种目前还无法解释的预感,东领地的信众确实很敬畏神,但是果然比起敬,畏惧的成分会更多一些吧。
这又是为什么呢?
“哎,想什么呢?”身后的拉穆特突然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戳了戳他的腰,凑到他的身边轻声说,“分享分享呗。”
埃列打了个哈欠,伸手拽过了那个硬邦邦的玩意,借着火光一看,才发现是和身边其他信众一样的黑色竹节。拉穆特手中还有一根,用拿着棒球棒的姿势搭在了肩上。
“这是什么?”
“特产,一会有用。”拉穆特挤眉弄眼着,“拿好了,费了好大劲才搞来的。”
“卡沙去哪里了?”
“你等着不就知道啦?”
朝拜的队伍越来越长,埃列和拉穆特很快便融进了人群里,拥挤的人流如同潮水般向着圣塔涌去,最后停留在圣塔教堂的广场前,潮水般的人流忽然如一潭死水般凝固了。
黑袍的人们捂住左胸口,纷纷将单膝跪在地上,竹节横在身前,口中喃喃着一些难懂的词句,像是在祈祷。埃列和拉穆特算是来得比较早的,站在人群中靠前的地方,一个叉着腰,一个扛着球棒,显得极是扎眼。
拉穆特向左瞧瞧,又向右看看,凑到了埃列的身边神经兮兮地说:“看,雨后广场上长蘑菇啦。”
“这就是东领地最盛大的节日?”埃列挑起了一边眉头。
“不知道。反正‘吉普车’哥哥说了,这个庆典主要是结束后会放半个月的假。”
“……”
实话说,眼前的景象比起庆典,更像是…少有的,埃列回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似乎每次放长假前和开学第一天都会有类似的场景。虽然不至于怀念,严肃感倒是瞬间便荡然无存了。
不知道拉穆特是不是也有着类似的联想,他用竹节敲着后背,一脸流连在回忆中的模样。
一声礼炮猛然炸响在耳边,像是平地起了惊雷,炮火的白光划过天际,圣塔明亮,那蜿蜒的长梯与繁多而促狭的窗映在埃列银色的眼睛上。惨白单调的光辉下,树的枝影映在塔身上,砖石的建筑细节被掩盖,宏伟的高塔看上去像是单薄的纸片,或是被僵硬地插入了他们所在次元的背景板。
“祈请千足神明降临此身,祓除世世代代之灾祸。”
俯身祷告的“蘑菇”们像是着了魔,颤抖着身体,齐声唱颂着。
“祈请千足神明降临此身,祓除世世代代之灾祸。”
又是一声礼炮响,信众们唱颂的声音节节攀高着,气势恢宏。
“祈请千足神明降临此身,祓除世世代代之灾祸。”
在第三次唱颂之后,高塔的正门之前点燃起篝火,那篝火在塔上映出了镂空的剪纸,壁虎,长蛇,就和之前埃列看到的景象一样,那些剪纸猛地变得很大,在塔身上活跃的舞动着,神态动作如同拥有生命般,呼之欲出。
长蛇将身体的前端盘起来,三角形的头颅搭在盘曲的身体上,将身体弹出、将壁虎吞吃到肚子里。
“咦。蜈蚣去哪里了?”拉穆特像是也看过那幕剧一样,手指托在唇边,疑惑道。
民众像是也察觉了这一点,却又不敢私语,也只是茫然地找着。
一阵窸窣的剪纸轻响,又一张蜈蚣的剪纸被投到了塔身上,巨大的蜈蚣缠绕着塔身突入,镰刀状的口啄在长蛇的身上,长蛇便像忽然发了癫狂一样,在地上螺旋的翻滚着,最后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吞吃了起来,一直将自己的半身吞入,抽了一下身体,噎死了。
蜈蚣见长蛇已死,便继续盘绕着塔身,向上攀爬着。直到塔的最上端显出一个女人的侧影,女人的身上与头顶镂着花朵的纹路,坐在城垣的边缘,纸雕成的没有瞳孔的眼睛轻轻一闭,垂下手碰触着蜈蚣。
画面定格。
篝火忽然熄灭了,定格的画面瞬间化为乌有,只是蜈蚣攀爬的痕迹恰巧与长梯相合。
他的猜测是对的,那长梯果然就是蜈蚣的隐喻。埃列心说。
嗯,什么味道?
熄灭的篝火忽然升腾起青烟,淡淡的烟雾在火把的光辉下氤氲着,散出一种木质的异香,混合着清甜味。
埃列觉得那气味闻起来有些晕晕乎乎的,却很舒服,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熟悉。
等等,这不就是,那个石女雕像散发出来的异香么,那就糟了!
埃列顿时紧张了起来,捂住口鼻,手指握紧了手中的竹节,观望着四周,却并没有什么异象发生。那些信徒只是跪坐在广场前,身体也有些摇摆,像是也在香料的影响下有些发晕。
广场最前的信众忽然站了起来,排着队伍走过篝火,将手里的竹节扔在了火堆之中,竹节被火焰烤炙,裂开细碎的纹路,噼里啪啦地响着。
炸开的竹节里,更飘出淡色的烟雾,原来味道正来自那种特殊的竹子。埃列与拉穆特也跟随着队伍,将竹节扔在仅剩下暗火的篝火堆上,退回到广场的边缘等待了起来。
“咳咳,谢礼卡先生,”旁边的拉穆特又找他搭起了茬,“第一次参加旧陆的盛事,有什么感想?”
“……邪教吧。”埃列想也不想便答道。
“哈。”拉穆特虽然极力想忍耐,但是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幸亏神子大人不在,要是知道他被邪教徒说是邪教徒…啧啧。”
“………”
“哎~反正现在也没事干,我考考你呗。”拉穆特神秘地一笑,“谢礼卡先生有兴趣不?”
“别那么叫我。”埃列察觉到那人口气里的揶揄,浑身不舒服,但是说实在话,这个盛事确实挺无聊的,还不如聊聊天。
“你看了刚才的那个故事了吧,果然和神子讲的有些出入吧。那么——”拉穆特神神秘秘道,“神明到底是千足虫,还是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