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开黑暗时,冷白的灯光泼了陈姝满脸。透明的玻璃房间在视野里围成牢笼,四角猩红的芒像未愈合的弹孔般闪烁不休,像极了禁闭室里那个恍惚的光点。记忆碎片突然刺痛太阳穴,少年人披着空心棉袄撞南墙论对错的影子,原是纸糊的鸽子在玻璃罩里折翅,扑簌簌抖落一地未曾晒干的梦。
防弹玻璃外晃动的人影终于清晰起来了,曹鑫鼻梁上的银丝镜框亮得刺眼,安冉袖口沾着的栀子花香还在毕业照里兀自飘荡。陈姝仿佛见到自己裂成两半,一半是流星坠向地面的灼痛,另一半却被凝固在零下七十度的永冻层。
“连你都要骗我?我可是最信任你的啊,老师!你给我指引人生,帮我构筑理想,难道就是为了今天亲手将它粉碎?我一直以为…我们至少还有些师生情谊!”她像被困在飓风里的蝴蝶贴在屏障上,破碎的音节像水晶珠子般滚落满地,手指在玻璃上抓出十道扭曲的白痕。
密闭的观察室里光影泾渭分明,曹鑫妥帖的墨色军装襟线如冰棱切割着空气密度。深褐皮椅吞没半幅身躯,扬起的手腕在空中划出天鹅垂颈的弧线,“要不是害怕新熨的衬衫沾了泪渍,我倒想把去年团建没喝完的红酒搬来慢慢赏戏。你自己收拾吧。”鎏金钢笔尖掠过文件堆成的山峦,在实木纹路上拖出半朵云絮。
安冉扶了扶医用托盘边的体温计,看向被玻璃隔开的,发梢凌乱的陈姝,“早跟你说过乖乖配合就没事。毕业典礼时的合照,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像正常师生一样道别吗?”他话语像实验室封存菌株的水晶管般剔透,睫毛微眯时在颧骨投下的翳影里却藏着冬眠的银环蛇。
陈姝抵死般将前额叩向防弹玻璃,尼龙绳在金属支架间绷出裂帛般的颤音,活脱脱撒泼的孩童在捶打蓬松的羽绒抱枕,浸透泪水的乌睫低垂时溅落满地晶莹碎钻,在地裂缝里滚出半首无声的歌谣。“骗子!把我的朋友还给我!是你们杀死了他们!他们天真地以为死亡是荣耀,却不知道幕后那只推他们下深渊的手,正是他们亲吻过的权杖…。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安冉的指尖轻柔地晕开一道水痕,恰似那年冬天他引着陈姝穿过操场时,白衬衫下透出的体温总恰如其分熨在她肩头。此刻他却将实验灯光裁成银丝系在仪器间,“开始实验吧,这次的氢气浓度调高一些。”
“这么贪心?我还真高估你的人性了,本来以为你听了这孩子的话会有点愧疚呢。”曹鑫喉间滚着经年烟草熏黑的责怪,指尖却似有霜花自停尸间白布纹里漫出来,银亮刻度逡巡至六成饱胀,挑眉时仿佛孩童往蚂蚁洞倒滚水的狡黠。
陈姝的肺像是梅子熟透了溃在黏潮里,呵出的气都染着青苔色。那张玻璃蒙着的霜原本是极薄的,却在眉眼间蔓成三尺寒江的冰棱。银色镣铐迸发着幽蓝脉冲波,每轮震动都在催生淬毒的钢丝,沿着浅青血管绞碎最后的热气。当惨白火花掠过沾血的虎牙,扭曲的五官在钢化玻璃倒影里碎成千万片,犹如被渔网绞碎的鳞光。
角落里钢笔划动纸页的声响始终未停,安冉拿笔杆杵了杵曹鑫肩膀,玻璃瓶底似的镜片背后泛起冷光,“难道你就不着急?放射性废水已经影响到海洋,发展出菌类变异种,再耽搁下去我们都得死在地球上。上一次没有试探到她的极限,这次必需要进行决定性试验以获得关键参数,确保我的药剂配制方案的可行性。”
变异种。
陈姝悬着蝶翅般频闪的睫,喉管似被无形渔线缠裹的银鲤,医用射灯投下的黑影正啃咬她痉挛的指节,苍白的颈项已经被她亲自剖开十七道茱萸花脉。
那管号称能抑制3sAlpha易感期的月光色溶剂,在三军联赛时褪成清水,反而害得她攻击性更胜,仿佛沼泽口衔着玫瑰示好,根茎里却结满火蚁的巢。赛后安冉的白大褂飘着消毒水味,采血管像一条银鱼滑进她臂弯。
“常规检查”四个字从他唇齿间滚落时,针尖已悄没声地刺进后颈,像夏夜里蜇人的蚊,叮完还嗡嗡地绕着耳根子笑。那时她横竖看不懂那些精密仪器,便由着那管暗红色液体流进了贴标签的玻璃瓶。没多久就出现了3s变异种。
【基因进化数据报告,生物体的形态学特征与进化等级呈显著相关性。实验数据显示,外形趋近于节肢动物或哺乳动物的样本更容易达到3S+评级,而人类形态的样本则表现出明显的进化瓶颈。这源于人类基因组与其它物种的天然排斥性。】
变异种本就不是自然演变的结果,而是环境异变的产物,如果刻意培育它们的进化速度,远比改造人类基因来得迅猛。那些能催化变异的‘化学物质’在谁的手心里泛着幽光?校园离心机转动的嗡鸣声中,又被谁混进了几道不属于仪器的、窸窸窣窣的节肢响动?——原来她是被安冉精心驯养的蜂后,是他亲手割开她的血脉,将禁忌的王浆哺育给了无数渴望进化的幼体。
“呵,呵…。”苍白唇畔溢出酸涩的笑声,那喘息像是壁炉边蒙尘三十年的八音盒,发条松动的齿轮艰难碾轧出几个孤独的音符。
安冉背后Abyssus图标亮得像淬毒的刀尖,但帝国要的终归是温驯的人形灵芝草,他却在背地培育一窝会咬断金丝雀喉咙的杜鹃鸟。为什么?
【“种子总要沾了腐土才抽芽,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初心,我只是在这条路上,看透了许多社会的本质。”】他曾在基因的圣殿虔诚朝拜,却在帝国的围墙外黯然驻足。
【“死了。因为我的失误。”】
从禁闭室出来的路上,他提起过的。
那个失误。
【“可惜后来再见她时,她…”】
这个拐弯的后面接的是——
【“所以当一个虫族怪物闯进覃老师家中,那个脆弱的omega轻易就被挟持,覃老师陷入两难,在一番艰难的挣扎下,覃老师选择了大局,坚守了他身为帝国军人的职责,一声令下,坚持开枪,于是那个虫族便和他的女儿一起死在了激光枪下。”】
安冉的舌尖从不沾染虚妄烟火,每个音节都被锻造成纯度惊人的金箔。只是他惯于将真相雕琢成棱镜碎片,任旁观者在曲折折光中拾取错误的虹彩投影。
陈姝忽觉颅内有琉璃盏倾覆,无数记忆碎瓷溅落在思维泥沼里泛起灵光。那些在畸变边缘摇摆的试验体,标本箱里蜷缩的鳞翅残肢,如沙漏中颠倒的往事重新聚合成形。
覃夫人湮灭于实验事故的表象下,或许深埋着更为惊心的蝶蛹——所谓失控,或许并非异化进程本身,而是被提前奏响的死亡。
被母性灼烧的‘虫族’在银白蚕茧中痛苦苏醒,磷粉沾染的实验日志仍残留着体温。而本该锈死的囚笼闸门,只有特权者指纹能为其镀上日光。于是那双琥珀色瞳孔的主人放逐了濒危的蛾,可他未曾料想枪管绽放的蓝焰会吞噬两朵互相奔赴的魂灵。
钢筋熔铸的Alpha履带碾过工业琼浆,温室豢养的Omega舒展粉色晶状触须释放费洛蒙甜浆,Beta们蹲在金属蜂巢格晾晒褪色的基因证书。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能掐出水来的和硬得像铁块的,都各有各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