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将煤与石油捧作普罗米修斯之火,却不知自己正攥着整个生物纪元的遗骸舞蹈。宛若寄生在抹香鲸表皮的藤壶族群,因宿主沉入深渊时绽放的磷光而欢呼雀跃。
没人听见海沟深处传来太古冰川融解的悲鸣,地幔仍在沸腾,磁极兀自飘移,通古斯陨石坑的蕨类萌发新芽。当最后一头蓝鲸在声呐牢笼中停止心跳,那么栖居在两足兽毛发中的寄生虫们,又该何去何从?
陈姝在龟裂的沟壑间细细勾挑,碎木屑簌簌跌落时震醒了正在冬眠的飞蠓。树皮被断断续续地伐成毛边,在砂砾里拖曳出蜿蜒的胎记。
方世杰蜷在木质堆砌的避风港里,看那具伶仃的身影在鳞状云下来回折返。陈姝弓着脊背往他身上摞草叶的姿势,像极了捡拾麦穗的农人。指节蹭过晒伤的脸颊带起细小血珠,草梗沙沙作响的摩擦声中,她将草叶层层叠叠覆上去。“这样好点吗?”
“舒服的像在云里。”回应裹挟着咸腥的玩笑坠入雾霭,远处礁石缝里,脱水的小蟹正徒劳摆弄螯钳。
日头泡在海水里浮沉两遭,浪尖儿里忽然钻出数不清的星粒,亮晶晶浮在穹窿边摇晃,或许是离了人境太远,倒成了荒野的恩赏。那些星子跌进眼眶里像要生出价签来般,十分奢华绚丽,偏它又散给虫蚁草木,允它们蘸着银光润喉咙。
潮音越发近了,浪涌贴着沙岸啜饮月芒。浮沫咬住礁石呜咽时,那声气倒像母亲哼曲哄睡,怕惊了婴孩不肯停。浪沫子拍散在脚踝,洇开满怀凉浸浸的月光。要不是腰腹处刺痛活蛇般游走,方世杰几乎要合着涛声打起鼾。
他望着不远处拨弄篝火的陈姝,那簇蓬松的火苗正舔舐着她指间编织的物什。三个昼夜间,他们的晚餐总算添了点海域外的荤腥。幸运的话多捉上几只海鸟,能省去日子不用下海。而湿透的制服正紧贴着脊骨,硬生生将她的轮廓铸成金属般冷硬的弧线。方世杰喉结突兀地滚动,恍惚记起她在廊道里打架的模样,军校时光竟连天灵盖生着反骨的人都能给塑成兵器。
方世杰摩挲起下颌粗糙的胡茬,记忆里的镜子还悬在宿舍洗手台正中,那时候总会指着罗斯的擦脚布发笑,此刻这团记忆却在喉咙里泛起涩意,同热腾腾的围炉与凛冽的晚风搅在一起。
他又抬起手掌,数着茧壳叠起的鳞片,忽然惊觉那些晨跑打瞌睡、道歉也发颤的小腿都不再属于这具骨架。缄默的血脉下,的足以斩断锁链的勇气。但是真好,他和老大还在一起。
方世杰视线又回到陈姝身上,忽然觉鼻腔里又漫起铁锈味。那侧脸上淌着的血珠子被海风搓成了暗褐色的痂,此刻正声嘶力竭地扒在瓷白的皮肤上挣扎。
“老大你受伤了?!”他猛地支起身子,动作牵动小腹纱布下溃烂的伤,仿佛有海蛎子钻破皮肉往腹腔里窜。篝火震颤着,在彼此面容投下明暗交织的网。
陈姝将脸更深地埋进暗礁影里,涨潮声漫过她遍布裂痕的肌肤,那些被珊瑚、海鱼刺破的皮肤在海水中浸泡得发白,溃烂处泛着死鱼的肚灰色。“可能是在海里不小心刮蹭到的。”
两个人枕着月光数伤痛生长出的新痂,彼此的牵挂都化成冗长的沉默,逐着海雾坠入咸涩的梦境里。
按理部队应该很快察觉他们的飞机失事,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找来。
日复一日光脑的能源也在减少,不能再拖延下去,至少要到一个有信号的地方。
“阿杰,我们不能再在这儿死等了。”陈姝望着烟雾自篝火残骸漫向破晓,整夜积攒的灰烬在风里踉跄。
方世杰支起膝骨的霎那,骨骼摩擦声像是咬碎的冰碴子。他把钝痛藏进揉皱的呼吸里,恍惚溯流的鲑鱼,明知逆风偏执拗地摆尾。“那我们走吧。”
陈姝将烤好的鱼干塞进包里,推演了一个大致的方位计划朝着北走,方世杰也没有意见,他就站在那儿,不求火腿罐头,也不在乎蜷在哪处屋檐下,但总巴巴儿跟在她后头,就算鞋子磨得见了底还要将后跟垫得老高。他将眼睛充满精神地睁起,尾音打着卷儿往上飘,仿佛衔着根看不见的肉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