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空烧着活人的执念。
第七天日暮在礁石上流淌咸涩的金砂,陈姝与方世杰终究看清自己困守的,是座不走船不过客的弃岛。
淡水消耗尽了,陈姝披着暮色泅向深渊,用大鱼骨与眼珠化出点点活水,每次临行前都要背对着礁石轻飘飘落话,“千万别摄取鱼身上的其他液体,消化这些富含脂肪和蛋白质的液体,会消耗掉咱体内更多水分。”
“哎,我知道了。”方世杰把应答卡在喉咙里,背脊绷得比珊瑚还僵直,直到那抹黑发融进浪尖,才咳出一串兽类哀吟般嘶气。手指哆嗦着掀开氤氲盐霜的衬衣,伤口处白瘆瘆的纱布早结成硬壳,揭开时腐肉粘黏处发出湿黏的哭泣声。藏了七个昼夜的溃疮正蚕食着躯体,黄白脓浆顺着裂口探头探脑往外涌,腥气引得海蟑螂俯冲而下。
海风掠过髭须时都滞涩起来,那里的盐分早已被淋漓前额蒸发的汗水浸透。方世杰颤着手将银亮的刃口没入篝火,虎口拓着训练的旧疤在青烟里明灭。他耳蜗灌满潮涌的轰鸣,或许源自遥远雪线那端碎裂的冰川,又或许只是腰腹间针刺般绵密的腥甜正灼穿皮肤。
刀刃熨过皮肉的刹那只余下平静的沙沙声,两年半前夺旗赛时他不敢多看的场景,此刻正在自己指节绽放出耀眼的红牡丹。
“啊——!”红铁刃起起落落的节奏竟与浪头合了拍,剜出的碎肉坠在沙粒上,仿佛褪了色的海星残骸。
海风吻过剖露出的嫩肉,把血腥味酿成某种咸涩的醴。方世杰蜷成退潮时的鼹贝,天地间只余若有若无的喘息,和沙滩上拖迤的暗红水痕,像是谁蘸着暮色画的赭石纹样。远处的鸥影斜斜蘸入残阳里,分秒都被海水泡发了胀,在他泛着盐花的眼睫间淤成模糊的剪影。
他咬碎混着血腥气的痛楚,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如同折断又勉强粘合的芦苇。指尖陷进发烫的沙堆时,几处腐肉随着纱布簌簌坠落,残血却在沙窝里开出暗色的凤凰花。风沿着嶙峋的背脊游走,总教人疑心有什么正在啃食最后一截生命,待跌撞着将沙土重新拢作小小的坟冢,他已学不会辨认疼痛与疲惫的边界。
陈姝回来时,他装作熟睡模样,将冷汗淋漓的额头贴紧沁凉的补给包,金属拉链硌在脸颊,铁腥气游进破碎的呼吸。
“来,喝点水。”陈姝将鱼处理好,露水般轻碰方世杰干裂的唇角,“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指尖掠过他额角,被冷汗浸透的轻羽挂在睫毛上簌簌发颤。
方世杰将脸在面料里蹭出团温热的谎言,“太冷了老大,我想要被子…。”
陈姝摸到满潮湿寒凉,将鱼交到他手里,“好,那你先把水喝了,我给你想办法。”
身影裹着鱼腥没入树林编织的绿网,黄昏像黏稠的糖浆裹住她远去的剪影。方世杰摊开染血的掌心,看见几粒黄沙正贪婪地吮吸着暗红蜜浆。
枝柯像千层酥似的交叠挤压,绿潮黏腻地漫过头顶。百年前或许也有阔叶亲吻过阳光,此刻都鲸落般缓缓溶进雾里,腐殖质在地下堆了尺余厚,老乔木的根脉在泥泞里暗自啃食着旧日年月,偶尔探出青苔斑驳的肋条,绊过往客一个踉跄。
陈姝小心踩过层层叠叠的松软,每步都伴随窸窣痉挛,断裂的枯枝在腐叶毯下弓脊颤抖,蒸腾出陈年树皮炖在雨里的困倦腥气。那些未曾命名的藤蔓绞叠成浪,细枝在阴翳里弹奏着光影的间奏曲。她挥动军刀时总会屏息,看着荆棘破碎处渗出琥珀色泪珠,漫着原始树脂的暗香。在人迹走过的折痕里,自然正以创世纪的方式分娩新的疤痕。
于是想起比赛结束那天的话。
【从某个角度来说,人类的历史,是一部人与自然的斗争,而又求得和谐的历史。】
钢筋混凝土的胚芽是打什么时候扎破地衣的?想来该是猿人蜷缩的指节触到燧石温暖那刻,命运便悄没声地在苔藓上歪出分岔。当其他物种仍在年轮里沉睡,灵长类已用智慧堆砌文明高塔,将未知之域熔铸为钢铁森林的根基。
铀矿石在粒子加速器里褪下恒星余晖,页岩层挤出最后一滴黑色的眼泪,檐角垂丝海棠蒙着灰,摇摇欲坠的花苞恍惚还记着旧年雨水甘甜的模样。被防风玻璃过滤的光照在写字楼里,雷暴云层中的负氧离子再不能抵达城市的肺泡。
可当霓虹瀑布倒灌入夜,操盘手摇晃着琥珀色威士忌俯瞰星群般的灯火。地球另一端的旱季,父母用锡罐承接最后一捧浑浊的雨水,废弃电视塔阴影里,沾着工业润滑油的秃鹫正在啃食童尸的手掌。当卫星云图上的绿斑褪成沙漠的锈黄时,所谓的文明却仍在证交所光缆中欢腾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