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入第四个月的浪潮,松油味混着金属腥咸在甲板缝隙游走。浪沫扑入鼻腔的霎那,所有摇摇欲坠的忐忑都坠入墨色漩涡。舷梯旁列队的青影蜕去暖阳下的松散,枝叶婆娑化作青铜箭镞。
陈姝的臂膀轻碰过乔程的肩头,作训服布料窸窣熨烫出些温度,像接收到无线电波似的 ,两个雾蒙蒙的影子心照不宣地贴进同一组队伍里。习惯了互坑的日子,这伙反倒难拆起来。
橙红色浮艇正在浪潮间穿梭吞吐新兵,绞碎的浪花成为横亘在睡意与现实间的帐幔。陈姝任由引擎的震颤在掌心酿出蜂鸣,这或许是新训练周期里仅剩的半梦半醒的朦胧时刻,那些即将被剥离的血肉,已经在她静脉里搅动起细碎的刺痛。
紧绷的寂静里突然炸开金属碰撞声,惊起一船佯装打盹的雏鹰,教官不知何时晃到了甲板中央,左手攥着黢黑的金属装置像拎了半截烧焦的蛇,右侧那团鹅黄色倒像颗发蔫的柠檬。锈红色喉管从他指缝里垂下来,晃得整船人胃袋都在跟着抽搐。“陪各位闯过期未考的供氧老朋友,记得怎么调节送气阀吧?”他漆面军靴磕了磕那个青铜部件,滋啦声像锈花在铁皮鼓面跳舞。潮气顺着咽喉细密上涌,有人喉结滚动得像礁石间的浪。
“但别指望用现成的,小崽子们,听着,现在它们都焊在海底礁石群里!你们需要像摸河蚌似的从沙子里掘出来——当然记得带上这个。”他把右侧鹅黄色方块拋接出残影,“找到电子信号器后输入正确口令,全屏绿光就能上来晒晒太阳。不过…”那面罩突然覆在最近那人的呼吸道上,咸腥雾气模糊了每张绷紧的面庞,“每个电子信号器都是一次性的,按错了就只能下海再捞新的。或者,试着抢夺你身边的同学。”最后的话被引擎轰鸣卷得支离破碎,“今天食堂里做的是小羊排特别香,真希望七点开饭时能看见各位整齐入座。”
海风把锈蚀的盐粒弹在钢架上,叮叮作响。陈姝忽然往左挪了三厘米,这片刻位移,恰使乔程的影子落在她靴尖前十五公分处停了下来。整艘浮艇载满了一群曾在夺旗塞中存活至最后的伤兵,那些在荒野里搏斗时浸透的狠劲,此刻正在他们绷直的后颈间簌簌作响,从彼此倒映着林火般明灭的警惕。
“现在,开始!”船头哨声划破波涛的当口,原本扣在船舷上的手臂霎时化作寒星四坠。
咸涩的海像是腌坏了的冬菜缸,腌得眼球酸胀生疼。千足金似的阳光碎在浪尖上,跳得人眼晕,可只要往海面下钻一探身子,海底青冥杳无边际,像是孤雁失了北斗,活物在天地玄黄中辦不清方向。陈姝痛苦的摸脖颈时已经忘了自己下潜多深,飘散的发梢总缠住忽远忽近的珊瑚,那些深红枝桠恍惚间会动——像血丝,像血管,攀着望不见底的深蓝穹窿生长。
旗鱼般穿梭的四肢渐渐发沉,肋骨涨得生疼。她搅起三四串翻着银边的水泡往上游,水藻似的乱发刚挠到天光,教官铸铁似的指节便碾了下来。四下的水流也突然都活过来了,扑腾声此起彼伏地翻涌着,像是许多折了鳍的鱼尾在拍浪。
有人窒闷的呼喊混在泡沫里,咕嘟嘟升上被日头染红的水面。铁锈色的水流压得耳膜隆隆作响,四肢越是扑腾愈像坠入了流沙。“要不要退出?”贝壳刮过礁石般的笑声从浊浪里漾开,浑浊的咒语伴着扑棱棱的挣扎声此起彼伏。
“十秒内,只要冒出脑袋就视为退出,就能获得呼吸,享受舒服和安稳!”
“…”
肺叶像两张湿透的桑皮纸在火堆上打卷,某个瞬间陈姝相信自己看见走马灯在脑沟壑处漂浮,只要掌心朝上任由骨缝渗进软弱,就能回到铺着鹅绒被褥的宿舍。可压在颈后的蟹螯突然使力,仿佛二十岁这年的全部尊严都成了被螃蟹钳住的晚潮。
“十,九,八…”水面突然绽开数朵昙花,青白的手掌扒着船舷如同攥住了灵幡。两只翻白的鱼眼浮上来,被几双粗砺的手掌拍打面颊唤起游魂。咸腥涌进鼻腔时,有人把胆汁都呕进了衣褶里。
浮沫在陈姝转身带起的暗涡中游弋,像银色幼鱼慌慌张张撞向面罩。教官不过是想看雏鸟们的求生执念,看谁肺叶里燃烧的意志能撑破海水的封缄。她放任自己沉向更深的蓝,触须般的长发随水波舒展又收拢。
远处几片黑影忽地游动起来,有谁啄见了海沙中发亮的金属物件,双手刚要触碰到某处便裂成数股暗流,扭打得像群斑纹水虿。眼瞧那些交缠的手臂把电子仪器的冷光搅碎成青粼粼的琼屑,陈姝撇开视线把唇绷得更紧。
细沙在肘弯流淌出云絮的痕迹,此时最重要的是学习蚌壳牢牢缩住肺叶里的那口气。一旦有了呼吸设备,寻找信号器就只是时间问题。
她在逐渐发灰的视野里紧急筛滤每道石罅的线条,然而溺毙边缘的窒息感再度攀附脊骨,咸涩侵入舌尖缝隙,海底微光浮动间,肺叶就要在找到呼吸设备前被烧出洞窟。
指节在礁岩沟壑间血淋淋地剐蹭,忽然一道铁灰色在暗流中摇晃,金属骨架与礁石摩擦的声音隔着海水传来钝响。缺氧折磨得陈姝视线发花,拳捶肘击的力道全数落在锈蚀锁扣上,珊瑚碎屑混合着气泡在身后炸开苍白的花。
眼角余光瞥见半截断裂的扎带悠悠沉底,正要探手去捞漂浮的呼吸面罩,晃动的黄铜接口里赫然蜷着三圈狰狞的绳结。
世界上最长的路,就是教官的千层套路。
海底的砂研漫过又退去,眩晕来袭时总会出现蝉鸣,恍惚间禁闭室的记忆又游荡在眉心。
氧气!氧气!她需要氧气!
苍白的光束在浑浊海水中明灭不定,陈姝发白的指尖刚刚触碰橡胶管,突如其来的触感攀上脚踝。不是金属的冷硬亦非珊瑚的粗糙,更像是被某种黏腻水草缠绕着滑进靴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