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在鼻腔凝成霜花，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出冰晶。二十七个、二十八个? 有人喊号子把冰茬子震碎了往下落，冻僵的指节在沙地上犁出沟壑，作训服上的盐霜随动作簌簌剥落。远处海鸥的鸣叫混着浪声，恍惚间竟像某种远古的战鼓。

四十九、五十！计时器鸣响的刹那，东南角扑通栽倒个人形冰坨。汗气在肚皮底下融了雪壳子，教官靴底碾过冰碴的脆响由远及近，风雪里传来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五十个仰卧起坐，开始！”

“十个引体向上，开始！”

电子秒表的红点像狼眼般闪烁，机械音每隔两分钟就化作铡刀落下。第一组刚刚结束，不等瘫成雪地里的人形凹痕，新的炼狱紧随其后。

“俯卧撑基数翻番，动作走形就从零计数！一百个俯卧撑，开始！”带着冰碴的训令在寒雾中炸开，那嘴巴一张一合，朦朦胧胧瞧过去像是高压锅的排气阀。

“两分钟，一百个仰卧起坐，开始！”

“两分钟，二十个引体向上，开始！”

金属计时器被刻意调至最大音量，齿轮咬合声与浪涌声编织成催命符。人群在雪沙间沉浮，肩胛骨附近的霜壳随着肌肉收缩簌簌崩裂。当有人耳垂快要触到冰渣的刹那，阴影像秃鹫般盘旋而来。

“西南角仓库的暖风机在转圈”，携雪的风突然有了甜腻的温度，“走廊三层储物柜第三个抽屉有牦牛干——当然，只要舍得说出退出。”耳语裹着姜糖和咖啡豆的幻影，沿着冻僵的耳道钻进头脑。有人肘关节突然发出折裂声，却不是骨头。

“退…，退出！我退出！”当第一个破音的嘶吼炸碎寂静时，所有人都听见信念城墙的坍塌声。就像浸透雪水的沙垒被潮线漫过，哗啦啦碎成咸涩的水沫子。这些穿越七十公里死亡行军的年轻人，选择了溺毙在温暖幻象的泡沫里。主训官负手伫立，褪色的作训服下摆被风卷起层层寒浪。没有呵斥，没有嘲讽，唯有守望者目睹信天翁坠海时的沉默。

剩下的受训者们牙缝里渗着血丝，铁灰色的天幕下，秒表齿轮的每记咬合都在拷打某种比肌肉更重要的东西。

“现在，起立。”新的口令先是让滩涂上冻得发青的百来双腿脚忽喇喇支棱起来。人群如被风掀倒的芦苇荡，陈姝整个人陷在盐霜斑驳的滩涂里，蛎壳划破手掌，挣扎着用胳膊肘在冰沙里拱起半边身子。

“扛上冲锋舟往海边冲！两人一组十四分钟三公里往返，超时的今儿就喝海风充饥！”教官的吼声裹着雪片往脖领里钻。

冲锋舟的分量不算什么，要命的是涨潮的海水像发狂的野兽，白沫子直往人脚踝上扑。浪头推搡间，军靴早被冰碴子泡成了冰刀拖鞋。这要搁平时，三公里不过热身的量，可眼下要跟个不称手的搭档在浪里跳双人舞，秒表跑得比退潮还快。

陈姝余光扫见右手边早凑成了对儿，只得认命地转向左边。乔程那张被海风吹得发青的脸抽了抽，像是吞了只活海胆。两个硬木楔子被钉进同一道裂缝，仿佛是被包办婚姻的小夫妻，冲锋舟在浪里颠簸时都比他们这对临时搭档配合得更默契些。

“你可别掉链子。”乔程用靴尖铲开脚边积雪，冰茬与军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一会儿要是吃不上饭，我就啃了你骨头。”陈姝将冻僵的指节捏得啪啪作响，嘴唇泛着缺氧的淡紫色。呛声未落，充气冲锋舟突然被浪头掀飞，教官逆着极光似的雪幕暴喝，“训练时期就对队友挑剔，打仗出任务的时候上面难道要看你们关系做分配吗？不能团结就趁早滚回去！”

冻红的手指抹了把睫毛上的霜帘，两人齐齐把脏话咽回胃里。冰碴子在海浪里炸开，拱起森冷的鱿鱼须状浪峰。陈殊踉跄的后腰撞上冰水混合物时爆出一串脏话。一米九身影在浪尖上晃了晃，竟像根苇草般不堪一击。艘橙红色冲锋舟打着旋儿往礁石滩窜去，成了匹脱缰的野马。

“我草！陈姝你故意害我呢吧！”乔程刚接住这匹‘野马’，第二波浪峰就兜头浇下，把她栽成个倒插在雪窝里的白熊崽子。

“快起来啊！你公报私仇！”陈姝呛着冰碴的骂声从两米高的浪花里闷闷地传出，两人扭打着胡扯头发，“起来！”“o的你先松手！”

饥肠辘辘的后半夜，两条风干的咸鱼瘫倒在沙滩上。昏暗头灯照亮陈姝掌心半块冻成冰坨的压缩饼干，那是被乔程硌着肋骨也要揣回来的战利品。“哼。”“哼。”雪沫纷飞中对视，噗嗤笑出两串白雾。

脚底板还突突跳着，可恨这气生得没着没落，滩头基地的生存法则第一条，依旧是：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