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峥横在床上似一截脱水菜干,直到门轴转出窸窣细响。他忽然活过来似的,脖颈机械地转向声源处,喉头挤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当初笑你们是大怨种,现在才知道和空气打交道才要人命。”他声音里带着被褥捂久了的潮气,“你数过秒针走多少圈吗?一百年不过弹指间。”
“哪儿就那么夸张了。”林雨泠指尖叩在机器人冰凉的金属颅顶。春日将暮未暮的光漫过他雪白色衬衫,“正合了你心意,看你的黄金八点档。”
鞋尖抵着金属外壳推了半步,可那件最外头的毛呢大衣始终裹着肩头,衣摆悬着三分春寒,他却总疑心边边角角里沾了陈姝的体温,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的痒,在腰际游走。净巡机器人嗡嗡催促着,他反而将外套越裹越紧,仿佛要锁住某种正在融化的东西。这认知令他耳尖泛起薄红,像谁往白瓷盏里拂落进一瓣桃花香,习惯了独身的矜贵植株,轻而易举地被人呵出的暖气洇出了水雾,突然被某种近乎疼痛的羞耻攫住。
“自愿和被迫可不一样,哼。”周峥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指节漫不经心敲着铁皮糖盒往下铺递,竟倒出溪流冲刷细石的声响,“对了,我开了你这盒糖,里面怎么这么多丑纸鹤?”
“这个啊…。”盒子在掌心转了个圈,折射出千纸鹤支棱的翅膀,那些笨拙的折痕像附着在旧疤上的创口贴。他想起第一次在全息舱时擦出来的伤,其实根本算不得真正的伤。第二次在书店里剖心那次,肉桂与苹果柑橘在空气里发酵倒是比血的味道还呛人。
周峥手肘已斜斜戳向斑驳灯影下另一物件,树皮卷曲成的容器歪歪擎在书本堆里像株倔强的仙人掌,“还有啊,你为什么把它也带回来了?我打扫卫生的时候都不知道该不该扔。”
“那个,别扔,咳。”林雨泠终于回过神,睫毛在下眼脸投出半轮鸦青弧线,耳廓红潮已然漫到耳垂,“纪念一下比赛的。”
下一秒纸鹤们却擦着被面惊起香精的甜浪,撞进被褥堆,“扔扔扔!扔又怎么了!”
“陈姝又惹着你了?”
“没有。谁说就是陈姝了,谁说了!”
“好,我知道了,就是她又惹着你了。”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周峥!”
林雨泠将桌面物件一一摆正,钢笔横在演算纸上,晕开的霜花渐渐爬满记忆边缘。旧报纸上那几行铅字在他眼底浮沉了又浮沉,终究沉不下去。
本该第一时间查卷宗的,现在只剩不足月的时间就要暑假集训。他数了数手头的线索:横跨两个世纪的古董报纸,与医院时光一起遗忘的六岁前记忆,父亲与陈姝父母疑是旧识。
“阿峥。”钢笔在指尖转出银弧。
“我失忆那次,住哪家医院?”
周峥正嚼着泡泡糖,闻言噗地吹破糖膜,“不知道。六岁前你总端着大哥架子,咱俩互相不喜欢。后来在教室抢你积木——”他突然卡壳,因为林雨泠的睫毛在灯下抖了抖,像被惊动的黑凤蝶。
“所以抢哭我很有趣?”
“你哭起来比较可爱嘛!”周峥眼神飘向天花板,“谁不想有个能罩着的弟弟妹妹,而不是拧自己脑袋的哥哥姐姐,这怪不得我。”
空气里浮动着真相的碎屑,林雨泠突然抓起抱枕砸过去,棉絮在光柱中纷飞如雪,“用块积木诓我叫五年哥哥?”
“哎呦哎呦!后来不是不敢了吗!”周峥哇哇大叫,翻腕接住第二个抱枕。
林雨泠翻上床铺,两人将脑袋抵着脑袋。
“其实我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他面向天花板,看人造光和月亮在铁架床上流淌成银灰色河流。
“嗯,我知道。”周峥枕着胳膊笑,喉结在阴影里滚动,“你要是记得小时候咱俩怎么撕打的,才不会跟我做朋友呢。”
“不光这件。”“嗯?”“出院后第一年,我还记得妈妈给我掖被角,第二年我开始拆那些旧物件,我们就爆发了争吵。但在某一天,我甚至说不出是早上还是晚上,所有声响都蒸发了。你能理解我意思吗?”
“…”周峥没回答,他瞳孔里浮起半透明的雾。铁床又响了一声,林雨泠已经平躺回去,“就像一台远古的电视机,在暴雨前电视会雪花屏,你知道信号在某个频道,但永远调不准频率。”
“说点人话。”
“他们放弃我的过程,我记不清了。
林雨泠抬颈栽进鸭绒枕,白色浪花簇拥着他的眉目,“算了,那你听说过我怎么出事的吗?”
周峥嚼着口香糖的腮帮突然停住,糖纸在空中划出银弧,“这个知道。你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嘛,就在水族馆看中一只红宝石章鱼,让带你玩的佣人买了下来。你妈听说后为你订的鱼缸比我卧室还大。”他望着被净巡机器人吞没的糖纸,却叹了口气。“谁知道那只章鱼是受过辐射,就变异了。”
指尖敲击过光脑屏,在天花板上滴落下一团锈红色投影。“成年体九米?”林雨泠望着那些舒卷的触腕,“六岁孩童站直了,都还没它浸在培养基中的吸盘高。我真喜欢过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