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齿叩击金属的清脆声在楼宇间荡开涟漪,五枚新鲜齿痕在五角星末端首尾相接,陈姝笑着举起这枚被篡改的军功章。路灯在她眼里熔成了流动的金箔,“听好了!这是我们五个的三等功!”
“噢!我也有三等功奖章了!”“我要跟奖章合照!”“我也要,我也要,我得给我外婆看!”
没有人永远年少,却永远有人是少年。荣耀注定随时代在某一天的匣底蒙尘,但许多年后当他们的档案落满清灰,漆面龟裂的匣子里会漾出这个夜晚的味道。那是由五人指尖残留的体温,是金属刮蹭时飞溅的火星,以及总在午夜徘徊的,似锈非锈的咸涩潮湿。
直到辛辛苦苦度过考试周,阳光裹着云絮荡下来,烫得人脊背发麻。五个身影在绿漆铁门前连成松动的锁链,鹌鹑般瑟缩起脑袋。银铄捏着勋章掌心直颤,整整齐齐五个用牙齿截取过的银河碎片,在此时风一过就往发凉的胃袋里坠。“早知道不咬了。”她喉咙抖动着,仿佛要把这句话连同勋章一起咽下去。
方世杰倚在斑驳的铁门上,闭着眼睛能少些负罪感,“说不定老覃不看呢,他自己有那么多勋章了,还看咱们这——”话还没落地又被姜勇折断,“可是覃老师为咱们挨了处分,总要给覃老师个交代,让覃老师欣慰。”
“那就他不问咱不说,他一问咱惊讶。”罗斯右肘懒懒支着门框,突然,后腰一硌,狭窄的过道里渗出突兀的琴键声瞬间潮水般漫过六张面孔。
我艹!银铄手忙脚乱地把罪证塞进陈姝的衣袋,布料染上点心铺盗窃犯的体温。
“你丫——”陈姝的话刚骂了半截,门后飘出茶梗的气味。正对着的茶几上五个玻璃杯,其中一杯还浮着几星枸杞子。覃老师杵在玄关的光晕里,像一座落满灰尘的战神像,五个影子瞬间绷成升旗杆,在地板上劈出钢筋般笔直的棱线。“覃,覃老师好!”“覃老师好!”
“都干嘛呢,在学校没训练够,来我家专门加练了啊?”抡圆了的手掌挨个落在后脑勺上,熟悉的力度刚好唤醒记忆,五双发红的眼睛在风平浪静的冬日午后突然涨潮。
“是熟悉的配方!”“嗷!就是这个感觉!老师再打我一次!”“覃老师我们好想你!”“覃老师,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
覃老师背脊抵着墙面仍避不开少年们步步紧逼的热忱,古铜色皮肤在白衬衫旋涡里忽明忽暗。“别别别,怎么才半个月功夫,就都对我这么热情了?以前你们可是一个个看见我就跑!”
五道影子在瓷砖上叠作黑压压的山峰,声浪震得花瓶里的假麦子都簌簌颤抖,“那是我们不知好歹!”
“行了行了,好好好,我知道了。都滚进来坐着。”
他招呼着五人进门,端起茶杯时虎口微微发颤,借着蒸汽模糊了老花镜下仓促垂落的视线,“我知道你们想的什么,就别搞那么煽情,我也年龄大了,受不住你们这样。我平时一个人过,家里也没什么零食,凑合吧,要是饿了,营养液倒是管够。”话是这么说,却又划起光脑叫外卖,不肯真让他们的嘴巴闲着。
“覃老师你近视?以前咋没见过你戴眼镜啊!”“上了点年纪,有点花眼了,不碍事。”“…”
陈姝睫毛扫过狭仄的空间,老旧日光灯下晃动的人影,收纳箱上未拆的报纸捆,窗台边泛灰的绿萝藤,折扇锈铁门后的世界与林家祖宅隔着上百年的月光。而无意间的三言两语,是某一年突然清空的半边衣橱,是某一个清晨再也不响的儿童单车铃铛。
洗手时方世杰忽然发现下方蜷缩着脚踏式垃圾桶,竹柄棕毛扫帚正斜倚在厨房的角落。…国家一级战斗英雄的工资竟然薄得像片尾字幕里的鸣谢名单,连当代生活最基础的智能设施都买不齐整。趁覃老师去拿外卖,他义愤填膺地与陈姝嘀咕,“咱学校也忒抠门,年年家家爱拼出资,有那么多钱,也不知道都流哪儿了,居然连老师的基本待遇都不能保证!” 陈姝深有体会,“确实抠门!”
覃老师提着外卖袋穿过防盗门,一边发饮料,一边解释,“不是学校抠门,是手指需要沾上淘米水的气味。”他低头拆外卖包装的结,酱汁在塑料袋底洇开暗红。“太闲了,总得找点事干。”
“现在科技太发达少去很多体验,所以你们不知道,弯下腰把家里打扫干净是种很幸福的感觉。它能让你切切实实感觉到时间的存在。”
他习惯将水槽擦到泛起白光,拖地板拖出鞋尖的影子,但蓝色塑料盆底一定要积着暗红色的铁锈。卫生间的皂香泛动凛冽的酸,而这种气息会让人错觉护手霜正暖暖地化在手心。
没人知道,他总盯着那个斑块揉搓抹布,是铝锅边沿溢出的水汽在台面洇出的印记。陈年砧板的沟壑里还嵌着不知道哪天的葱花末,在煤气灶打着火的瞬间,他便会系上那件褪成灰蓝的围裙,聆听塑料挂钩在瓷砖墙轻叩出雨打玻璃的脆响。
生活像台风天连根拔的绿植,根须悬在半空抽搐着。英雄褪去表彰,也只是一只脆弱的蠕虫,轻而易举就能被痛苦碾死。
陈姝喝着手里的酸奶,忍不住想,那个小女孩会选草莓味还是黄桃味?视线掠过玻璃压膜下褪成淡青色的全家福,四张笑脸正在雨后返潮的相框里缓慢消融。
里面的人大概才二十出头,依稀可以辨认出最左边是安冉老师,中间是覃老师,右边女人怀里的是一个棕黑色头发的小孩子,眉眼中嵌着覃老师的影子,而抱着孩子的女人…
——“浅棕色的头发,自来卷,褐色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弯,很像橱窗里的洋娃娃。”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