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足够让盲从者跪成雕塑,也足够让清醒者凿开枷锁。“其实我们只是让你认错,陈姝。”检讨书仍摊在审讯室的铁皮桌上,曹鑫在门槛前俯低身子,目光溶进寒雾里,“如果你能交一份正确的检讨,或许你根本不会被关禁闭。要知道,喊疼的膝盖骨,可比倔舌头活得久。”
墻角跌出短促的低笑,陈姝偏头望着通风口割裂的光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的语调漫过曹鑫僵硬的肩章,“如果换成一比一百,一比一千,一比一万,即便那个‘一’是绝对无辜的人,那个‘千百万’里夹杂着无数罪犯,可只要牺牲那个‘一’能换来‘千百万’的存活,那么这个‘一’活着就在人群里构成了罪。所以如果没有我的介入,这件事就是,活着的人会仇恨被寄生的人和他们的家庭,怨恨他们把寄生扩散。而现在我做了‘恶’人,大家都不用做‘恶’人了,才又可以站在阳光下来指责我的不道德,我的残忍。认错。呵,如果我放任不作为,就不是另一种错了吗?”
“我不知道军部想要的是什么。如是‘没有请示上级,私自下令,违反纪律,违反伦理道德’,这些我都认。如果要我承认应该不作为,那我不认。特殊时期,特殊情况,就是应该保护更多的人,而不是秉持着虚伪的道德,却眼睁睁看着更多更大的悲剧发生。还是说我们就应该对民众创可贴遮腐肉?是啊,反正就算事情大爆发了,可以安全的人永远都能安全。”
命运的筛盘自古如此。饥荒在碗底打转时,绸缎衣袖自有专供漕运。瘟疫划片区蔓延时,银匙搅拌的是青瓷碗里的药膳。战火犁地三万里时,沉香柜里锁着数十道紧急逃生路线。普通人永远在捡拾贵人们抖落的头茬麦穗,还须跪谢浇下来的洗米水。——站在金字塔顶端的规则制定者会最后离场,而那些沙粒般散落的生命,永远比不过纨绔子弟的锦缎窗帘更厚重。只有撬开伦理枷锁的声响,对蝼蚁才是生存的回声。
安冉的身影忽然在噪点般的光影里绷直,“陈姝!这样要命的疯话,不该从你喉咙里淌出来。”
曹鑫的喉结跳了跳,喉咙深处滚出模糊的笑意。抬手时腕上的光脑垂下一道虚影,骨节分明的指尖悬停在陈姝肩头两公分处,又像坠落的铅块那样沉沉压下去。“好,很好。”
陈姝没有反应过来曹鑫的变脸,他面部线条忽然就像被热毛巾熨过般松软。朱红封皮的证书裂开一道鎏金暗纹,铜制五角星形徽章压在纸页间,沾染了陈旧墨香却泛着簇新的油光。他食指微屈叩击封面三次,棱角分明的嘉奖词碾碎了凝结的沉默,“那些没写进纪律手册的意外需要能及时掐灭火苗的手。你的反应很机敏,我也很赞同,只是让你受罚也是纪律的一部分,如果人人都搞‘将在外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不对就乱了套。”
“好了,对于你这种临危不乱,控制住了更大局面的爆发,上面批下来了这个,重大非战争军事行动奖励奖章,三等功。你还没毕业,先得了三等功的奖,未来可期啊。”金属襟针穿透制服前襟,陈姝感受到左胸第二枚纽扣被碾进血肉。
曹鑫拿来一套全新的制服推过桌面,玻璃窗外扑棱棱飞过一群小麻雀偎在窗沿上,如同还没分开的两个少年人。“扶着她出来缓一缓,清洗一下,回学校吧。”
“是。”林雨泠搀扶着摇晃的身影走进光晕。方才轻嗅到门锁上干涸的锈色气息,透着热红酒被泼在地窖砖墙上沤出的腥甜。像根生锈的针,扎进鼻腔时还是痛的。只是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容易生气,此时却只剩下心脏供血不足的钝麻。
“走稳当些。”结着薄茧的虎口硌着陈姝布满淤青的腰侧,他的呼吸竟与她的步子一般踉跄。休息室暖光扫过彼此裤脚,暗红的痂正巧从袖口剥落。林雨泠突然攥住她正欲蜷起的手指,修剪整齐的圆甲陷进肉里,溃烂处沾着铁屑与墙灰。
“…先洗澡吧,注意着点别碰到伤口,我去给你买药。”
“别忙活,这点事儿回学校报修也一样。”陈姝摩挲着渗血的指节,把伤口当机械故障,仿佛嚼碎了囫囵吞下去就能活。
“不行。”他一口回绝。被顶灯烤得发蔫的刘海垂下来,正好遮住干涩的喉结滚动。可眼眶里浮动的湿润是压不住的,陈姝混沌的神经忽然通了电,本能拽住那片衣角。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交叠,比主人更先一步侵犯起彼此的边界。
“别哭啊,我前不久可跟你爸保证过的,要是被你爸知道,会一枪崩了我的!”
林雨泠嘴角向下,收着力道甩了一下胳膊。
“我以为你五天得多难受呢,白担心你了,还这么贫嘴。”
“没有!天地良心,我真这么向你爸保证的。”陈姝不自觉捻动指尖,那儿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你老是逗我,我才不信。”少年错开的瞳孔像浸泡在琥珀里的繁星,陈姝错觉里面埋藏着整个银河系的秘密。她想要抓取,空调系统循环的气流却卷走了剖白的机会。
“你想吃什么吗,我一并给你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