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你也长大了,陪爸喝一杯。”那喉结滚动三个来回,模糊的尾音散在喧闹的通讯提示音里,刀叉切割空气的破空声反而愈发明晰。
“谢谢爸。”酒液很涩,林雨泠想起学校每日补助的廉价营养液。不像她…。
“比赛时。”父亲居然扣断了来讯,“你们队那个队长,叫什么来着?”
“…”林雨泠举杯的手一顿,发霉的糖浆沿着声带倒流,“陈姝。”
“嗯。你和她处得来?”玻璃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摇晃了一下,灯光碎在里面,像他们之间永远拼不完整的某种东西。
“还好。”林雨泠盯着餐盘边沿的银叉,它正渐渐爬上凉气。“爸想知道些什么?”
刀叉磕碰瓷盘的响动淹没在沉默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下意识挺直的脊背有多荒唐,浸透整夜的期待正顺着脊椎骨流走,最后淤积在后腰,发沉。
“尽可能全面的都说一说。”酒液终于淋透了某些摇摇欲坠的东西,“这个孩子…,很优秀,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下。如果以后能进凛冬军的话,我有意着重培养,所以,各方面都想听一听。”
“…”林雨泠眼睫轻颤,“陈姝细心,善良,正直,有勇有谋,善于思考,乐于学习,是个有包容心,尊重他人,负责任的人。”他报出一串精准的述职报告,每个字都像产线上下来的军用零件。
“尊重,负责。”林承孝咀嚼着这两个词,目光在林雨泠脸上打转,像尝到没加盐的菜肴。好像十几年前的风突然在餐桌上拂过,那时他最后一次揉乱小孩的额发。“你对她评价很高。”
林雨泠不躲不避,正面迎上那道视线,“我认为这是她能将队伍完整带到终点的原因。”
林承孝点点头,“那缺点呢?”
“以上全部。”
“噢?”林承孝的手指点在杯壁水珠上,不知思索着些什么。
“应对于不同情况,以上这些优点,也有可能成为她致命的缺点。”林雨泠将话进行补充。
“爸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想要回学校了,大家都是封闭式管理,我不好以家世谋私。”说完最后一个字,刀叉在盘中摆出交叉的八字,起身时带起的风掀动窗帘颤抖。门外雪正簌簌飘落。
空气里的温度突然跌了三度。
“我送你。”林承孝抖开椅背上的墨色外套,布料摩擦声像深海的暗涌。玻璃吊灯在林雨泠眉弓投下半弧阴影,“爸,你喝酒了。”
“让司机开车,我跟你一道。”金丝楠木扶手发出咔哒闷响,管家口袋里的车钥匙开始同频震动。
悬浮车启动的轰鸣撕开夜色,后视镜里两双略有相似的眼睛泛着冷光。车内弥漫着干涩的酒液气息,像无数小锉刀在摩挲咽喉,沉默随着霓虹灯一同掠过两人脸颊。
林雨泠摁下控制屏,任夜风嗖嗖地往车里灌。
“这是你妈要带给你的。”林承孝忽然摸出个礼盒推过来。
铁盒里肯定是糖。永远都是糖。
林雨泠捏着喉结往后仰,车载熏香的味道开始令人反胃。糖醋鱼浸着酒在胃囊里打转,后劲此刻才化开在太阳穴,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哽在了喉管里,就连最后一点新鲜空气,都被蜿蜒地折进糖果盒吞噬殆尽了。他想念在森林里比赛的日子,那杯水溢出树皮杯,至今贴着皮肤发烫。陈姝裹着他衣料的小臂,走动时把肉桂香酿进风里,像是雪地里突然染开的一滩热红酒。
他突然学会辨认每一款玻璃杯内的味道,却再没尝过那种恰到好处的暖。不会醉人的‘金汤力’都是骗子,真正的温柔应该像她转身时的发梢在空气划弧线,舌尖压着片苹果与柑橘的酸。当悬浮车开始滑向校钟时他才明白,原本只是借口天黑赶未班车,此刻却真的听见车轮与心跳的震动,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梗在喉咙,像急着要吐进抽水马桶,或者,那个人的臂弯。
林雨泠短暂地合上眼睛,又睁开,他突然不想再一味顺从,吃没有意义的‘苦’。“谢谢妈,但我不喜欢吃糖,就不带着了。”
那罐水果糖摔出铁盒坠地的脆响在空气里凝固许久,似乎是一场迟来的青春期。而在他年少的某个季节凋落后,父亲竟也第一次没有像修剪枝桠那样斩断他的逆鳞。“不想吃就不吃,但这是你妈妈的一片心,收着吧。”
林雨泠望着脚边飘飘摇摇的银河碎片。这么多年,那些闪着虹光的玻璃纸始终像粘在衣袖上的柳絮,哪怕他早就说过自己不吃甜食。“爸,糖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春雨落向水泥缝里的野花会浸润根须,若是劈在含苞的花蕊上却只会折断茎脉。都说真心要落在对方需求处才能生根,所以十岁生日后他再没拽着父亲军装下摆求陪护。所以他知道陈姝要为队伍负责,不舒服也再不提只字。可有人把爱煮成沸腾的沥青,浇在挣扎的蝴蝶翅膀上。他们擦拭汤匙的姿势很虔诚,一日三餐里的糖浆比刀柄更锋利,而他终于在近二十年的进食时尝出背后的残酷。
车内氛围一时冷到极点。
或许是被触怒了身为父亲的威严,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
林雨泠不再想。他已经很克制分寸,他不想再费脑筋猜,相聚的意义究竟要多少敬语来称量。
车停了下来。
林雨泠食指抵住车门把手,喉结滑动像吞咽刀片。下巴微微抵在白色的羊毛围巾的褶皱里,未出口的辩白在呼吸间蒸腾成白气。
“再见,您早些回。”
‘爸爸’二字在暖风出口处蒸得半温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