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泠邀请陈姝坐了下来。这件事对他来说比磨平一根骨刺还要艰难,在他呼吸着生长痛的年月里,对Alpha的戒惧总是比模糊的仰慕抢先半拍。“提起这件事情,我会有点难堪,也可能会冒犯到你。”
“噢~”陈姝挑眉时眼尾荡起黛色涟漪,让人想起深秋雾霭里的蛾翅在窗纱上投下的暗痕。“我明白了,林学长是想先向我要一个赦免权。”
“赦免权?”他思绪不自觉跑偏,前几天还是个文盲的人,现在居然连赦免权都能拿来打趣,“你最近真读了那么多书?!”
“好不容易的机会嘛,款贷都贷了,总要学回本吧。而且我还从阿杰那儿学会一个网络用语,叫‘资本家的羊毛总要有人薅’。”
“噗。方世杰家本身就属于资本,这话说的,像儿子打老子。”两人笑撞上书架,方寸之间狼狈地靠着,焦灼融化在某个不经意的对视,一寸寸熨平了心间的沟壑。
“说吧,说吧,没事的。学长之前都没跟我计较,要是学长真说了什么冒犯我的话,我也不会计较。”
“那好,我们今天都可以随便说话,急眼了就打一架。”
“没有隔夜仇?”
“没有隔夜仇。”
指尖抚过泛着暖光的纸页,林雨泠忽然将浸着木调香气的精装本朝陈姝那边倾了倾。托着书脊的动作像是捧起觉醒的雏鸟,让带墨香的风掠过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是一本在人类还只有男女两个性别时写下的书。在人类分化成六种性别之后,古时女性处境对应的是现在的女Beta,因为Beta是没有基因进化的人种嘛。我一直很喜欢这本书,我曾以为是性别的相似性,但上次我们对话后,我再看这本书,突然明白了那种共鸣其实是因为失权者的境遇有着相似的逻辑可循。”
“《厌女》”陈姝好奇地翻过一页。
“这本书里写到,‘厌女症的表现形式在男女身上并不对称,在男人身上表现为女性蔑视,在女人身上则表现为自我厌恶’。我最近…,不,我很久都有这种困扰。我得向你同样坦诚一点,我对Alpha有歧视,这算是我突然躲着你的原因。我不能为还没有犯错的人定罪,但我也很难相信一个Alpha会永远不犯错。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错。”
“我知道。”陈姝轻而快的语气穿梭过一场暴雨的泥泞,林雨泠直起玩笑的脊骨,滚烫的视线贴着她脸颊游走。“我是说,‘我现在没理由打骂你,但我觉得你迟早挨我一顿揍’,这样。”他像一台探照仪,试图从她脸上窥出一丝愤怒或做作。
“啊…。可我现在确实没有犯错,学长你也没有打骂我,不是吗?我的贷款已经够多了,我想我们不需要贷款痛苦。”灯光将飘尘碾成金砂,细细地洒在面孔下半片。林雨泠喉骨微动,眼睫颤了颤,睫毛尖正撩拨着凝在那里的碎光。金色细屑沿发丝往颈后淌,暗影淤在颈后,似是从书里淋了半盏新磨的墨汁。
“真不可思议。”林雨泠喉咙深处游弋的轻叹缓缓浮出水面,“那我就接着说了。刚才那段内容,换成现在的来说,就是,O、B也会同样不自觉地轻视自己。比如怨怪、羡慕‘我要是个Alpha就好了’‘我要是个男Beta就好了’。比如感情出现第三者,主流做法是去打那个‘狐狸精’,Alpha男Beta却总能完美隐身。我们源源不断的容貌焦虑,审美也被上位者塑造,将评价的标准掌握在Alpha的手中。又或者Omega、女Beta为了显示自己能融入Alpha控权的社会,就会对‘传统形象’里的Omega、女Beta表现出排斥,厌恶,而当自己身上拥有了‘传统形象’这种特质时,也会产生厌恶。”
他收拢话音悬在半空,斜倚三分侧脸任书影爬满眉骨,直到数满二十下振翅,疑心自己的认真成了跌过冰面的玻璃弹珠。
“前段时间我看光脑上弹出过一则新闻。”陈姝终于开口。“有个Omega长期遭受家暴,Omega保护组织得知后好心去救她,结果那个Omega反而责怪保护组织多事,还说他们破坏了自己和伴侣的感情。如果因为他们的掺合,自己的伴侣不要自己了,她一定会告Omega协会。”
“我就在想,要是老李头这样对我——啊对,老李头就是把我拉扯大的人,我平时都这么喊他。我拆胳膊卸腿也愿意回报他,但他绝不能仗着‘养恩’虐待我,拆卸我的胳膊腿。我们对于被伤害的本能都应该是‘愤怒’,这是种边界的冒犯,所以那个Omega为什么不仅不还手、不逃跑,反而为了那个Alpha要搞保护组织呢?我就不明白。”
“但是刚才我脑袋里有个推论。人类想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的时候,就会用筛选加繁衍的形式驯化出最温顺的宠物,减少它们会咬主人的可能。而驯化会减弱动物在野外生存的能力,一旦将它们放生,它们反而面临着更多的困境。比如宠物猫一旦放归田园,可能会活活饿死。”
“‘猫’和‘宠物猫’,其实是不同的,猫是个笼统的概念,而宠物猫具有明确指向性。同样,你看,‘把人当人’这句话,是不是很有意思?不把人当人,听起来是种侮辱,是种轻蔑,但我们其实常常不把人当人。如果把‘人’当‘人’,那么对方就只是一个‘人’,‘人’是笼统的概念,人会形形色色,不以性别论高低。但你看我是什么?”
“Alpha。”林雨泠瞳间猛地挣出一抹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