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堡的长廊总飘着股挥不散的乳香,像块浸了蜂蜜的破布,黏在喉咙里让人发闷。玛格娜数着窗棂上的水珠,指甲在石墙上刮出细碎的响,像极了阿莉森王后的侍女们交头接耳时的嗤笑。那些金裙子的影子总在廊柱后晃荡,眼角余光扫过她时,仿佛她是偷吃了羊羔的小狼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打她游历回来,那些侍女的目光就没少在她身上打转,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件儿。玛格娜心里不屑,却也懒得搭理,只专注于眼前的水珠,一颗、两颗,顺着石面慢慢滑落。
转角镜里闪过个修长身影,玛格娜愣了片刻才认出那是自己,她已经很久没有照镜子了。12岁的她个子比以前还要高,足以把绣有坦格利安家徽的披风撑得像面战旗,维桑尼亚式的长辫垂到腰际,发梢还缠着根艾林谷的野蔷薇。
那野蔷薇是她在谷地时随手摘的,没想到一直缠在发间,倒像是她从谷地带回的一抹印记。她伸手拨弄了下发梢,看着镜中那个略显陌生的自己,突然有些恍惚,好像这阵子在外面的游历,真的让她变了不少。
玛格娜摸了摸腰间的剑柄,科尔送的那把精钢剑还在,剑格上她自己刻的裂痕更深了,像道永远长不好的疤。
“玛格娜!玛格娜!”四岁的伊耿像团滚动的金丝雀扑过来,小短腿挂在她膝头直晃荡。他身上喷着过量的玫瑰香水,熏得人脑袋发晕,倒不如他流出来的口水来得真实。
“我的小太阳今天乖不乖?”玛格娜弯腰时,瞥见海伦娜正把珍珠项链往布娃娃脖子上缠,那串珍珠还是她从潮头岛带回来的,此刻在小女孩手里活像条绞索。小孩子的举动总是让人哭笑不得,玛格娜无奈地摇了摇头,想着回头得教海伦娜怎么好好对待她的布娃娃。
“公主殿下,该给小王子喂蜜水了。”奶妈的声音像浸了醋的羊奶,酸溜溜的。她对阿莉森派来的奶妈本就没什么好感,这会儿更是觉得刺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仿佛这样能给她一些安全感。
奶妈指尖刚碰到陶勺,伊耿突然尖叫着踹翻木碗:“不要丑八怪喂!要玛格娜喂!”他死死扒着玛格娜的腿不放,甚至还想往上爬,四岁的男孩已经有了君临城纨绔的派头。陶勺的碎片在石砖上蹦出火星,奶娘的脸比她袖口的蕾丝边还要白。
玛格娜没想到伊耿会这么抗拒奶娘,上次她回来时他还不会这样无礼地对待别人,这才几天却变这么多。她有些哭笑不得,一方面觉得伊耿可爱,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这样没礼貌可不行。
玛格娜蹲下身,用裙摆擦去伊耿嘴角的口水,拿一把新的陶勺,然后舀起一勺蜂蜜水喂他:“小伊耿,这样说话可不像龙王子,再喊人丑八怪,我就把你绑在沃米索尔尾巴上绕君临飞三圈。”话没说完,雕花木门“咣当”撞在墙上,阿莉森王后的银线裙裾扫过门槛,珍珠发网下的脸白得像新雪,却泛着刺骨的寒意。
“玩够了吗?”她盯着玛格娜手里的陶勺,指尖掐进对方的行囊,薰衣草香混着奶腥气涌出来,“还是说这次只打算待三天?就像上次,像个游魂似的来晃一圈就走?”
玛格娜没答话,从行囊里掏出个彩绘木偶——是在河间地找匠人刻的,红头发的小人抱着条木龙。“给伊蒙德的礼物。”她刚把木偶举到摇篮边,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发出小猫似的呜咽,淡紫色眼睛映着她的异色双瞳,奶声奶气地挤出个词:“梅……葛……”
木偶“啪嗒”摔在地上,裂成两半。阿莉森的指甲掐进玛格娜手腕:“他才一岁!连‘母亲’都不会叫,却会喊你的名字?梅葛!那个暴君的名字!”她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海伦娜也跟着哇地哭起来。玛格娜感受着阿莉森的愤怒,心里有些无奈,小孩子随口喊出的名字,在这红堡里却能掀起不小的波澜。
韦赛里斯的咳嗽声从门口传来,他倚着门框,貂皮披风下露出半截渗血的绷带——铁王座又给他添了新伤。“够了,阿莉森。”国王的声音像被火烤过的羊皮纸,“玛格娜,把伊蒙德抱过来。”
婴儿在玛格娜怀里立刻安静下来,小拳头抓着她的辫子不放。韦赛里斯伸手想接,伊蒙德却突然发出尖细的啼哭,指甲在国王手背上划出几道红痕。“他不喜欢我。”韦赛里斯苦笑着摇头,指尖抚过婴儿稀疏的银发,“就像你小时候,总躲着奥托首相。”
玛格娜没说话,盯着父亲后颈新添的白发。自从上个月在河湾地收到雷妮拉的信鸦,说韦赛里斯被铁王座割伤了腿,她连夜骑着沃米索尔飞回君临,却发现国王正对着满桌的羊皮卷咳嗽,墨水瓶旁摆着半瓶没动的罂粟花奶。
“跟我来书房。”韦赛里斯转身时,披风带起阵风,吹落桌上几封盖着艾林谷印泥的信,“简妮又在信里夸你,说你带着兰娜尔在明月山脉剿了三拨山贼。可首相大人却告诉我,你在海鸥镇把半个码头的金币都分给了渔民?”
书桌堆满了卷边的羊皮纸,最上面那封盖着瓦列利安家族的海马印,边角还沾着细沙。玛格娜摸到裙摆口袋里的小石子,是兰娜尔在潮头岛海滩上捡的,说能带来海风的祝福。“父亲,您知道的,那些渔民的船之前被三城同盟会的海盗烧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韦赛里斯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她发疼,“可你不能总这样任性。奥托说,你在谷地穿锁子甲招摇过市,还让简妮·艾林的女伴詹丝茉.雷德佛教你射箭?你是坦格利安公主,不是流浪骑士——”
“那我该是什么样?育婴塔的“梅葛”?!”玛格娜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韦赛里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下意识去拍他的背,却摸到嶙峋的骨头。国王的手覆上她的发丝,温度比沃米索尔的鳞片还烫。
“我的小月亮,雷妮拉需要你,我……我也需要你。”韦赛里斯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道永远跨不过的沟。她想起母亲艾玛王后说的话,说父亲的眼睛像龙焰与月光的交织,注定要照亮她黑暗的角落。可现在,父亲的眼睛里只有疲惫,像团快熄灭的火。
“算了。”韦赛里斯放下手,从抽屉里拿出个丝绒盒子,“雷妮拉说你靴子磨破了,让铁匠打了双新的。”黑色皮革上绣着银线勾勒的龙翼,鞋跟处嵌着块淡紫色水晶,是雷妮拉最喜欢的颜色。玛格娜突然想起,上次在西境,兰娜尔笑话她的靴子像被野猪啃过,现在这双新靴子,鞋尖还翘着,活像只准备起飞的小龙。
离开书房时,夕阳正把红堡的尖顶染成血色。玛格娜摸着靴跟上的水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裙摆的窸窣声。雷妮拉躲在拐角的石柱后,冲她拼命招手,银发上别着枚从没见过的紫水晶发夹,在暮色里闪着诡异的光。
“三城同盟会又卷土重来了,”雷妮拉眼睛发亮,“这次带队的是泰洛西的雷查里诺·雷恩登,听说这人又狡诈又浮夸,跟个戏子似的。多恩还加入了三城同盟会,卡住了海上贸易的咽喉,把海蛇和戴蒙叔叔愁坏了。他们找父亲要支援,可奥托一直拦着,吵得不可开交。”
说起即将到来的比武大会,雷妮拉更兴奋了:“父亲为了和阿莉森的五周年结婚纪念日办的,到时候戴蒙叔叔和克里斯顿都会参加,我都等不及看他们比试了!”玛格娜注意到雷妮拉戴着条没见过的瓦雷利亚项链,顺口问是谁送的。她知道追求雷妮拉的贵族一大堆,可自家姐姐眼高于顶,根本瞧不上。
其实玛格娜自己也有不少追求者,自打来了初潮,隔三差五就有人找韦赛里斯提亲,全被她打跑了。十二岁的小姑娘,练了一身剑术和防身术,连御林铁卫都未必打得过她,最后忍无可忍放话:“除非有人打得赢我,否则想娶我?做梦!”韦赛里斯本就心疼两个女儿,尤其是玛格娜,直说不结婚也没关系,永远留在红堡陪着他和雷妮拉就行,还念叨着让她收敛点男孩子脾气。戴蒙叔叔倒是嘲讽那些求婚的:“坦格利安的女儿,哪是他们能妄想的?”
“是戴蒙叔叔送的!”雷妮拉看见她的目光,立刻把项链举到眼前,“他昨天刚回君临,就来找我,说这是从狭海带回的礼物,上面刻着瓦雷利亚古语呢!”她凑近玛格娜,压低声音,“你知道吗?他还坐在铁王座上,说那椅子本该属于坦格利安的勇士——”
“雷妮拉!”玛格娜立刻警惕起来,她知道戴蒙也有想要登上铁王座的野心,要不是曾祖父杰赫里斯国王给戴蒙赐婚娶了符石城伯爵夫人雷娅·罗伊斯,他的目标肯定是想要和雷妮拉结婚,
玛格娜抓住姐姐的手腕,提醒她:“你忘了我怎么说的?戴蒙叔叔他……”话没说完,就被雷妮拉甩开手。十四岁的公主仰起脸,鼻尖上还沾着点墨水,像小时候偷喝葡萄酒被抓住的模样:“你总是这样,像个小耗子似的疑神疑鬼!他是我们的叔叔,他比奥托好多了,至少他会认真听我说话,对我很好,你为什么总是猜疑他?你现在怎么和奥托越来越像了,总是质疑所有人,包括父亲、戴蒙叔叔,现在连我的话也要质疑?”
“你说什么!你说我像奥托?!”玛格娜正要发火,兰娜尔推门走了进来,立刻察觉到两姐妹之间的紧张气氛:“哎呀,这是怎么了?我们的两位公主怎么板着脸呀?”